却说昨晚睡前,淑兰就特别叮嘱小翠,务必早些叫她起床,为的正是可以在父亲何翊上值之前见着人。
小翠对此尤其不解,忍不住嘟囔一句:
“小姐您也真是的,老爷卯正都到署衙了,您还要多早?左不过明天咱们就都在家里,您仍旧那个时间醒起,收拾好了,回家陪着夫人说话,等老爷酉时下值回来,还有一个晚上可以说话呢。”
淑兰哪里不知小翠说的在理,要是换了别的什么时候,她也不至于这么讲究,却是因着已经进到八月,秋节临近,宫里一堆的祭礼安排需要礼部操办,父亲又是个负责有担当的,加之前些日子才刚平调去了新职位,这种时候,别说每日提前点卯了,只怕晚上也难得准点回返,而她近来又都住在外祖母这边,并不知晓家里情形,明天回去,万一父亲晚上留值署衙怎么办?
小翠听了,仍是不以为然:
“小姐,您也别怪小翠多嘴,这次这个事小翠就是看着奇怪。您这是跟这边小姐争论的什么,要到拿证据这么较真,是多要紧要命的事,回去多待几天再来就赶不及了?那头可才是咱们自己的家,您回自己家见自己父母,还要掐着时间去堵去碰运气,这话传出去,让人怎么想您?”
话音刚落,就听帐内传来淑兰的声音,让她掀帘。
小翠配合做了,来问怎么了。
已经重新坐起的淑兰招手示意小翠附耳过来。
小翠才刚弯腰,便被淑兰就近扭住一侧手臂,旋即就觉肩头挨了狠狠一拍,当时就“哎呦”出声。
那边淑兰已经咬了咬唇,佯装恨道:“好你个伶牙俐齿的翠鸟,却要在你多嘴多舌乱传之前就先拿住打上一顿,才好让你知晓我的厉害。”
淑兰原本已经躺下,不过是隔着纱帘对付着跟小翠说上两句。没想到小丫头扔回去的话,有理有据,真就一下让她哑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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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官员面上皆行十日一休。每日上值又遵循“卯酉制”,即卯时上值,至酉时下值,期间自然不是全时段繁忙不休,也会松闲,且另有餐食、午歇时段,但总是要等到了时间,方可离署归家。
而六部之中,平日瞧去,真就礼部官员看上去略微清闲,实际上,一到节气礼祭、文教科举、国事迎送等大型活动时期,礼部却是六部中最忙的部门,没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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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兰心里当然清楚小翠所说在理,她甚至都想过父亲今晚就有可能已经忙到没空回家,可她也已经想好了,即便明日真的遇不上父亲,问问母亲也可以,况且父亲给她的一些香料的书册,她也是真的要往这边带的,只不过这些话,此时她自然不会细细跟小翠解释,遂假意撒泼,只让小翠不要多嘴。
而小翠嘟囔归嘟囔,第二天果然天还没亮就来推醒淑兰,梳洗整理好,披了大氅往外走的淑兰,见小翠手里甚至依旧亮着一盏灯笼在照路,心里也是莫名一暖,如此快步去到侧门处,见马车早已等在那里,嘴上不说,但坐进轿厢后,却还是主动喊小翠一起进来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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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兰此行本是临时起意,并未预先通知爹娘,不想马车停稳,小翠才刚自里撩开轿帘,已见何宅门前等了一个丫鬟。
而淑兰下车之时,那丫鬟也已先行过来行礼:“小姐回来了。”
淑兰诧异不已,进了大门一路往里走,也才问明白,原是昨晚沈氏回到老夫人内园,说明淑兰的打算,老夫人便着人即刻来到何家,提前交待了一声。
而何翊署衙事忙,已然提前出发,倒是合上了小翠昨晚无心之说。
从接引丫鬟那听知一切的淑兰,内心又是一阵暗叹,瞧着天色尚早,便说先回自己屋里,待等天亮再去向母亲请安,不想丫鬟又再说出让她意外的话:
“昨晚老爷夫人听知小姐要回来,便着我在门口等着,说小姐一到,直接请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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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原来自昨晚接到母亲派人送来的消息,上官惠就没有睡安稳,不过歪在榻上闭目养神,连自家夫君来劝说都不肯回床休息。
毕竟女儿不久前也才因为言语无状在母亲那边冲撞了她老人家,事后母亲说是让她夫妻来把人领回,其实就是外祖母把外孙女撵了出来。
那次回来,何翊这个当爹的还是讲理式批评,上官惠这个为人娘亲的却是又羞又气,只差像小时候那样打手板了,要不是何翊在边上和稀泥,当时淑兰一进门就得先跪下。
虽然事后讲清事由,知道是自家孩子心直口快无意中说了那家府医几句怪话,称不得罪过,错就错在可巧还被长辈当场听见,以闺阁小姐举止论,如此行径,被嫌弃再正常不过。
于是乎上官惠还为此对淑兰连着好几天进行“耳提面命”的教育——可是真的“耳提”,每回念叨完,转头回到自己房里,淑兰就忙不迭地先让小翠赶紧给瞧瞧耳朵,非说那耳朵烫得就跟煮熟了那般。
而昨晚老夫人派到何家报信的小厮,遵照规矩,只能托门子把话转带给何翊夫妇,就只一句:“老夫人让小的先来通传,咱家小姐明早要回来”。
听着不过是先来通报女儿要回来,可真要只是这样,回同城自己家里,即便是出发前一刻钟再派人来说也不打紧,何必像现在这样使得自己老母亲大半夜都要派人奔马来报,又再想到淑兰才刚犯有“前科”,不怪上官惠一接到消息心都揪了起来,就连何翊从旁安抚都被她刺了几句,连说女儿就是被他惯坏了。
如此一来,哪里还能安稳休息,自然是早早就赶了下人去等着。
而此时的淑兰还没意识到“问题严重”,便也跟着丫鬟来到母亲房前,倒是没让丫鬟上前,而是自己走上前去,轻拍门扇,往里唤了一声:
“母亲,女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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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玉倒是没想到淑兰真就起了大早,等她醒来,一问海棠,才知淑兰已经回去了。
海棠一边给小姐梳头一边道:“兰小姐天都没亮就走了,那会儿还得打灯笼呢。”
宁玉听着心里嘀咕,嘴上道:“这么早?那跟天黑赶路有什么不同?”
海棠道:“可说呢,小翠起得更早,我起来的时候,她都已经安排好车马了。”
宁玉听到这里,抬手轻轻自下揭开一点眼布,入眼的明亮说明这会儿真的是大白天了。
海棠眼尖,以为这是要揭了帕子,忙就阻止。
宁玉朝外一挥手:“我不过看那么一眼。”
海棠道:“小姐,您且忍上一忍,孙大夫说了,这两日您的眼睛决计不可受着一丝光亮。”
“哪儿那么浮夸。”宁玉轻哼一声,故意动了动脑袋。
果然就听海棠在身后拦道:“我的小姐,您快别乱动,正弄簪子呢,可别伤着。”
“哪儿就那么巧了,动动脑袋偏就扎着。”宁玉偏又动了两下,却觉海棠似乎停顿了动作,不知怎的,突然想到前几日她才刚被发了例钱,便也止了动作,补道,“好吧。我不乱动了。”
这回,头顶复又有那抚摸发髻的感觉,只不过海棠却未再开口。
宁玉想着如何破开现在的沉默,便先叫了声“海棠”。
“小姐,您说。”
听见回应,宁玉接道:“昨儿府医进来敷药,你可有闻见什么味道?”
海棠明显没有反应过来,还特地重复了一遍:“可有闻见味道?小姐指的什么?”到这停顿一下,海棠才再继续道,“昨儿我进来时,小姐这边不都已经敷上药泥了?”
宁玉一听,反倒一愣,再一想,是了,昨天差她出去熬那梨水,是小翠端进来的,而海棠确实是在自己已经敷好药泥之后才进来的。
但转念一想,海棠再进来时,府医还在屋里,应该有闻见才对,便又再问一次。
海棠这次反应过来,倒还认真回想,并且是边想边说:
“小姐您一向不喜欢太过明显的香气,您这屋里,却连熏香都极少点过,偶尔也就摘些花儿来放上一二时辰,昨儿海棠再回来时,说起来,还真的闻见一个什么味道。”
宁玉觉着太阳穴一跳,却还摁下情绪,镇定地让海棠形容那个香气。
没想到海棠脱口就是一句:“香气?小姐说笑了吧?您那个药泥,顶多就有个药味罢了。”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宁玉意料。她设想过海棠闻见的可能跟她和淑兰的又有些差别,却没预设过会得到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药味?”宁玉疑惑地特意拉长音重复,“那不是药香?不也是香气?”
身后传来海棠“噗嗤”一笑,引得宁玉更加好奇,问说笑什么。
随着一声很小心放下木梳发出的“哒”声,海棠的声音再度响起:
“要不是最近这个事,小姐的身子却也一天天好转,您自己估计都忘了已经多久没有喝药了吧?”
完全没有料想到的谈论方向,宁玉是真的愣住了,一时不知海棠所指,而且她也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她居然从海棠这几句话里听出“欣慰”的口气?
果然海棠又再接道:“小姐如今倒是把药味归到寻常香气中去说,这在以前,海棠都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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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感叹号,突然凌空落下,砸进宁玉脑海里。
是啊,她怎么就给忘了。
刚到这个世界时,信息一片空白,还是她自己拐弯抹角打听,才勉强拼凑出一点信息——这里边最先确定的,就要数原主的“健康问题”。
原主打小身子弱,被接来这家后,老夫人还为此专门叮嘱过,说一切以原主身体要紧。
这种人家,连规矩都可以为原主的身体健康绕道,能到这种程度 ,一则体现了老夫人的重视,二来,何尝不是佐证原主本来的虚弱已经严重到了何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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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到座上小姐没有给出回应,海棠以为自己又说错话,勾起小姐伤心事,忙连声认错,不想下一秒就见小姐朝她伸出手去,以为是要站起来,赶紧双手来扶。
宁玉却在这时反握住海棠的手:“若不是你说,我都不记得了,你也陪着快七年了,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
这句话,从宁玉的角度出发,是带着真心的感谢。
虽然自己“冒名顶替”才两个月,但这些日子见识到的“规矩方圆”,即便她这个人物所在的阶级不低,也足以让她在各种明里暗里的约束里感到不自在。
将心比心,假如让她穿越成海棠这样的底下人,别说陪着原主七年,七天她估计就要逆反了。
然而,宁玉的感慨,听在海棠耳中,却让她害怕。
打小在府里长大,一切的见闻都在告诉海棠,主家从来不会无来由跟一个下人说“赞许”的话,一旦讲了,基本意味着赶人,就算不被赶走,大多也是就此调开,不再被需要。
要不是宁玉眼上的黑布在提醒她说“小姐这会儿离不了人,得搀扶稳当”,听见宁玉说话的同时她也就跪下了。
而无从知晓海棠想法的宁玉,当然也就不会想到旁边这人已经对她所说的话做出荒谬的理解,只是听着这人突然连声道歉,净说些莫名其妙认错的话,什么走路太大声讲话太大声关门太大声都被拿出来认错,听着听着咀嚼出不对,果断高声一喝,把声压下。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你这又胡说八道些什么?”
海棠都快哭了,即便是像前几天那样被罚了月例银子,都好过小姐现在这个态度——先是温柔称赞,认同自己的努力,旋即高声喝骂,想来接下来就会听到那句话“你去吧”。
完全没有思路、又还看不见的宁玉,一时也被弄得有点烦,抬手就往边上一打。
“噗”地一下触感柔软,不是脸。
意识到这是拍在了海棠胸上,不觉手下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