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光头的身影终于清晰地进入徐天的视野范围时,光头显然也发现了他。但与徐天那份近乎冷漠的平静不同,光头的脸上瞬间交织起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熟悉的轮廓撞上全然陌生的气息带来的错愕。他眯缝着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走到近前的徐天,仿佛在辨认一件失而复得却已面目全非的旧物。
“你……”光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清了清嗓子,目光紧紧锁在徐天脸上,试图找出破绽,“这是……特意弄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脸,意指徐天明显改变的外貌,语气里混杂着困惑和一丝探究,“还是说……”
徐天停下脚步,距离光头只有一步之遥。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没有任何涟漪,直视着光头探寻的目光。徐天开口,声音没有多余的情绪,“我现在是徐天。马来西亚人。”
“马来西亚人……”光头低声重复,眉头紧锁,像是在咀嚼这个遥远国度的名字。他沉默了几秒,目光扫过徐天身上那套剪裁考究却透着疏离感的衣服,最终落回他脸上,“那张死亡证,”他几乎是叹息着问出来,“对你的影响……真有这么大?”
徐天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抿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有一点。”他承认,语气依然平淡,“但,不是主要的。”
光头显然对这个模糊的回答并不满意,但他没有立刻追问。他下意识地搓了搓自己的头发,仿佛这个动作能帮助他理清思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他侧身,朝身后不远处盛年花园抬了抬下巴,“先上去吧?我的地方。有些事情,光一个人闷着没用,说出来,大家一起琢磨琢磨,也许……能有更好的路?”
徐天顺着他的示意看了一眼那栋楼,目光冷淡地收回,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愿。“事情,”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不是你想的那样。”他重新看向光头,眼神里没有一丝动摇,“我来这里,只是想看看你。现在,我看到了。该走了。”说完,他微微颔首,身体已经做出了准备转身的姿态。
光头心头一急,下意识地往前踏了半步,试图挡住他的去路。“那公司!”他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种急于澄清的急切,“所有的股份,所有的文件,全转给牧青凡了!天……徐天,这事儿真的结束了!”他盯着徐天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旧日的痕迹,语气近乎恳求,“放下吧,行不行?该放下了!”
“放下?”徐天重复着这个词,嘴角牵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悯的疏离。他的视线越过光头,投向远处模糊的车流,声音低沉得像在自言自语,“你不是我。你永远不会明白……”他顿了顿,似乎将某种汹涌的情绪强行压回心底,再开口时,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温和,“好了。谢谢你。见到你,我……可以安心了。”
就在徐天话音落下,身体已然半转,准备彻底离开的瞬间——
“砰!砰!砰!”
三声几乎同时响起的、略显急促的车门关闭声,突兀地撕裂了街角的沉闷空气。声音来自光头身后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副驾驶以及后排两边的车门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推开。
三个女人的身影,带着截然不同的气场,瞬间出现在这凝固的空气中。
其中一道身影最快。几乎在车门弹开的刹那,她已经像一支离弦的箭,带着不顾一切的冲劲,直扑徐天而来!
徐天听到了动静,也感知到了身后袭来的风。他停下即将完成的转身动作,身体微微一侧,目光平静地迎向那个冲到眼前的人影。
是玲玲。
她的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刚才那几步冲刺耗尽了她的力气。她看着徐天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用目光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徐天平静地回视着她,眼神像覆盖着冰层的湖面,没有任何情绪泄露。他只是那样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这彻底的漠然像一把冰锥,刺穿了玲玲最后的防线。她猛地伸出手,冰凉的手指带着颤抖的力道,紧紧抓住了徐天的小臂!那力道如此之大,指甲几乎隔着薄薄的衣料嵌进他的皮肤里。
“放手。”徐天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命令。他没有挣扎,只是用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再次看了玲玲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玲玲如遭电击。她抓着他的手,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一瞬,却依然固执地没有放开。眼泪在她眼眶里急速聚集,终于不堪重负,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更为沉稳,却带着强烈压抑情绪的女声响起,声音来自刚刚从车后排另一边下来的徐诺芸。她站在几步开外,没有靠近,但目光像沉重的铅块,牢牢压在徐天身上。
“徐云!”她直接叫出了那个被刻意抛弃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长辈的威严和深切的痛心,“就算……就算你铁了心要走!就算你非要抹掉过去的一切!”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目光扫过死死抓住徐天手臂、无声流泪的玲玲,“你至少……至少该让玲玲自己选!让她自己决定是跟着你走这条不归路,还是留下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声不响,替她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你凭什么替她做这个决定?!”
徐天的身体在听到“徐云”这个名字时,微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从玲玲脸上移开,转向声音来源——徐诺芸。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冰冷、陌生,带着一种审视和疏离,仿佛在打量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没有愤怒,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那样看着。
然而,正是这种彻底的、冰冷的无视,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具杀伤力。徐诺芸仿佛被那目光中的寒冰冻结了所有后续的话语。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再说出来,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带着沉重无比的挫败感,低下了头,避开了那令人窒息的目光交锋。
徐天收回了视线,仿佛刚刚只是拂去了一粒微尘。他再次试图转动身体,甩开玲玲的手,彻底结束这场猝不及防的纠缠。
就在他身体转动,视线即将完全离开身后那几人的瞬间——
他的目光,那冰冷的、无情的、拒人千里的目光,在即将完全移开的最后一刹那,眼角的余光,极其短暂地、像被磁石吸引般,掠过了一个身影。
那是刚刚从副驾驶位下来的女人。
是小雨。
她站在那里,没有像玲玲那样冲过来,也没有像徐诺芸那样开口质问。她只是静静地站着,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玲玲和徐诺芸,隔着这令人窒息的空气,看着他。
那目光里没有惊惶,没有愤怒,没有眼泪,甚至没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只有一种……穿透一切的平静。一种洞悉了所有秘密,承受了所有重量,最终沉淀下来的、深不见底的平静。
仅仅只是一瞥!
时间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短到徐天甚至来不及看清小雨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
然而——
就在那零点几秒的余光接触的刹那!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剧烈震颤,如同无声的核爆,毫无征兆地在徐天体内轰然炸开!
他刚刚完成转身动作的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脊椎末端瞬间窜上头顶,眼前的世界骤然失去了焦点,视野边缘泛起一片诡异的雪花噪点!耳中嗡鸣作响,仿佛有无数尖锐的金属在摩擦!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抛开,在胸腔里疯狂地、失重般地狂跳!
“呃……”一声极其压抑的、几乎被扼杀在喉咙深处的闷哼,不受控制地从他唇齿间逸出。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脚步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几乎要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闭紧了双眼,试图对抗这突如其来的、摧毁性的冲击。
就在这闭眼的黑暗中,在那片混乱的眩晕和嗡鸣之下,一个沉寂了许久、冰冷而陌生的存在,如同蛰伏在深渊底部的巨兽被那道平静的目光彻底唤醒,带着足以撕裂一切的狂暴力量,骤然睁开了猩红的眼睛!
另一个他!醒了!
徐天猛地睁开眼!眼底深处,那强行维持的、用来隔绝一切的坚冰瞬间碎裂,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混乱和某种深藏已久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东西所取代!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有任何停留,甚至忘记了手臂上还挂着玲玲无力的手。他用尽全身力气,近乎粗暴地甩开玲玲的拉扯,脚步带着一种仓皇和决绝,头也不回地,朝着远离所有人的方向,大步冲了出去,迅速融入了街角的人流,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