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昊看着满地狼藉,即便早有预料,可造成这么大的祸端也是他此前未曾料及的。
于是一向自诩心狠手辣的崔昊也不由暗暗心惊,目光所及,厅中残存之人皆是面带惧色,似乎笃定这位前家主才是幕后主使。
料定局面,即便是崔昊也觉得有些棘手,转而又有些后悔。
似乎玩大了啊。
于此同时,崔廷恩携妻儿正在去往常乐坊的路上,他自是知道族中是有些暗流的,虽然他这个家主做得不甚出众,可烂船还有三斤钉,关于青州房与清河小房的计划,他虽不知详情,可若说是全然不知,那也是小看人了。
崔尧这位大伯,半辈子怯懦不已,虽偶有些闪光点,可毕竟从小养成的性格已经定型,故而谨慎成性,亦没什么雄才大略。
关于老爹主动劝他退位让贤一事,若说他是心甘情愿,恐怕谁也不信,就连他自己也不信。
可扪心自问,自己追寻已久的家主之位,当真能做的好吗?
他亦有自知之明,拼尽全力,也只是勉强做得个糊裱匠,家族不论从声望、地位以及产业的拓展,虽说不上江河日下,可也肉眼可见的日渐萎缩。
相对而言,问题还没有爆发的原因在于——其他世家更是不堪,于这几年来说,可以算的上是断崖式的下跌。
于是,在这个世家比烂的年代,区区平庸之过,比较起来反而算不得什么。
可庸人自扰,也自知,他清楚的知道,随着某个小辈的手段日渐成长,门阀合流已成定局,大势已成,顺昌逆亡。
可在这场盛宴中,餐桌上却没有崔家的位置。
顶多也就可以顺着桌上流下的汤水,混个残羹冷炙,勉强维持住体面。
可这种体面,当真体面吗?
崔廷恩扪心自问,他知道,其实清河崔氏是有机会的,他父亲的决定虽说有些不近人情,可却是绝对的英明之举。
只有当清河崔氏与那位暗中推动局势的小辈,合为一体,崔氏才能完全具备成为肉食者的资格。
嗯,更高维度的肉食者。
这几年的局面已经越发让崔廷恩看不清,火器的进步,让固步自封的门阀显得越发孱弱,大量工坊的建立,又让门阀喜爱的流民趋之若鹜。
土地的价格连年下跌,若不是朝廷命令永业田不准私相授受,只怕即便是老实巴交的世代农人,也会抛荒弃地,投身于各大重镇林立的工坊之中。
时代变了!当真越发让人看不懂,原本苦心兼并的大量土地越发鸡肋。
拥有大量的粮食再也不是不可替代的资本,国家的粮仓朝发夕至,想玩囤积居奇的把戏,也越发没有市场。
也就除了人烟稠密,水道密布却仍交通不便的长安可以操作一二,其他地方想玩,那可真说的上是自讨苦吃。
远离长安辐射之地,唐人的道德水准急剧下降,各地的守军更是越发目中无人。
“所谓邻居屯粮我屯枪,邻居就是我粮仓”这种混账话,就是某位边军酒后肆意散发的狂言。
听听,听听!当门阀在暴力手段的生态位落于下风,所谓门阀,也真就成了餐桌上的压轴盛宴,香甜可口,多汁且少刺。
不少聪明之人也悄然发现,什么世代传家,千年文华,不过就是刀把子够硬,且人多势众罢了。
可刀把子碰上枪杆子,两厢碰撞之下,谁是爷爷谁是孙,那真真是一目了然。
急眼的县令,可是真会伙同那些蛮横的大头兵,强行开仓放粮的。
开的是门阀的仓,放的是门阀的粮,做下这般恶事,不仅不会丢了帽子,反倒会赢得一个为民请命的荣耀。
试问,如此容易刷声望的手段,谁会不眼馋?自然是前边有车,后边有辙。
至于朝堂上端坐的那位,态度也足够暧昧,若是闹得民怨沸腾,就假意申斥,而后明降暗升。
若是万民称颂,自然是大为褒奖,从此进入升官的快车道。
倘若还能有万民伞这种刷声望的大杀器随身,那可就不得了了,连升三级也不是传说。
所以,众门阀都清晰的认知到,若要耍手段,最好还是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耍,即便被发现了,也能依律法办,总好过那些边军小吏脑子一热,直接上演全武行。
悲催的是,世家还真就打不过……
于是,最讨厌皇权的门阀世家,反而越发离不开李唐的庇护,至少在长安,是可以讲道理,而不是只讲物理。
种种演变,不得不说是真个讽刺。
崔廷恩明晰了形势,自然对这家主之位的热切,就淡了许多,明知是条破船,为何还要抢着掌舵?不怕墙倒众人推吗?
可若是就这么懦弱的交出去,他也算不得甘心。
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做起了局外人。
他明知会内斗,可却两不相帮,既没有提醒同族们,那小子到底有多大的势力,也没有对侄子示警,那些同族抱有多大的恶意。
在他看来,如此也算不偏不倚,大公无私。
想来这就是所谓庸人真正的态度吧,投又投的不甘心,想作恶又不够狠绝,甚至都不想参与,如此矛盾的心态或许才是庸人的常态吧。
“老爷,当真想好了?霖儿好歹也是妾身一手带大的,这猛不丁的,妾身这里还真有些舍不得。”
崔廷恩坐在马车上,脑子放空,嘴里下意识地应道:“舍不得也得舍,那孩子是个聪慧的,对自己的身世想必已经有了模糊的猜测。
既然他们双方都有意,你我二人何必梗在其中,做那两不讨好的营生。
与其留的久了,反生积怨,还不如顺水推舟,遂了他们的意。”
王令仪有些感慨:“可霖儿当真是妾身的福星哩,若不是有他撑住香火,妾身还不知到何时才能怀上洵儿。”
崔廷恩笑道:“胡说,明明是老夫一举中的,与霖儿何干?”
王令仪却不理崔廷恩的调笑,略显惆怅的说道:“既然是他们意欲促成此事,老爷为何不等着廷旭亲自相求,反倒要老爷主动?
如此,却是失了体面呢。”
崔廷恩略过他不想掺和更大的乱子不提,反倒给自己脸上贴金道:“我是做兄长的嘛,自小我就让着他,再让一回也无妨。
如此也算给廷旭一个见面礼,以后两家或许能更相得些。”
王令仪赞道:“老爷真是大度,这气量当真无人能及!”
“气量吗?”崔廷恩喃喃道。
“都是形势啊,哪有什么气量。”
最后一句越发低沉,近乎于喃喃自语,底不可闻。
可王令仪是何人?那也是有功夫在身的奇女子,怎能听不到?
可她最终也没有说什么,反倒心安的贴在崔廷恩身后,默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