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老周,是在公司楼下那家破旧的小饭馆。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袖口磨出了毛边,坐在油腻的桌边,面前摆着一瓶廉价白酒和两个塑料杯。他的脸红得发紫,眼睛却亮得吓人,像是喝了酒之后突然清醒了,又或者是醉得太深,连表情都模糊了。
“田颖,来,陪我喝一杯。”他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发黄的牙齿,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像是在敲什么重要的节奏。
我皱了皱眉,没动。
他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怎么,怕我赖账?我老周虽然穷,但酒钱还是付得起的!”
我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他是个客户,准确地说,是我们公司一个老客户的合伙人,五十多岁,没有正经工作,靠以前的人脉混点小生意。公司让他负责对接,可他从不按时交货,每次催他,他都拍着胸脯保证:“放心,老周办事,你还不放心?”
可结果呢?每次都是拖到最后一刻,勉强交货,质量还参差不齐。
他喝酒的样子让我想起了父亲——同样五十多岁,同样喜欢喝酒,同样喜欢吹牛,同样……让人失望。
老周的酒局越来越多。
有时候是中午,有时候是晚上,有时候甚至是在上班时间。他总是打电话给我,语气兴奋:“田颖,今天哥们儿请客,来不来?就我们几个老兄弟,热闹!”
我很少去,但偶尔也会被硬拉过去。饭馆永远是那几家,菜永远是那几样,酒永远是那瓶最便宜的白酒。他喝酒的样子很豪爽,一杯接一杯,喝到最后,脸红得像要滴血,话也越来越多。
“你知道吗,田颖,我年轻的时候可牛了!”他拍着桌子,眼睛发亮,“那时候,我手里攥着几十万的订单,多少人求着我!现在……唉,老了,不中用了。”
我没说话。
他在吹牛,我知道。可他吹得那么认真,仿佛那些不存在的辉煌真的存在过一样。
那天,我加班到很晚。
走出公司大楼时,外面下着小雨,冷风刮得脸生疼。我裹紧了大衣,正准备打车,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老周。
他站在马路对面,浑身湿透,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瓶白酒。他的头发贴在额头上,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清醒。
“老周?”我喊了一声。
他转过头,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田颖?这么晚还没回家?”
“你呢?怎么在这儿?”
他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哦,出来买点酒……家里没酒了。”
我看着他湿透的衣服,皱了皱眉:“这么冷的天,你穿这么少?”
他摆摆手:“没事,习惯了。”
我鬼使神差地问他:“要不要去我家坐坐?喝杯热茶?”
他眼睛一亮,随即又犹豫起来:“不太好吧……”
“没事,我家就在附近。”
我没想到,他真的去了。
我给他倒了杯热茶,他捧着杯子,手微微发抖。
“老周,你到底怎么了?”我忍不住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苦笑了一下:“田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窝囊?”
我愣了一下,没说话。
“我知道,”他自嘲地笑了笑,“五十多岁了,还一事无成,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靠吃老本混日子。老婆早跑了,儿子也不认我……”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语。
我看着他,心里忽然有些难受。
“我不是……”我刚想说什么,手机突然响了。
是公司领导打来的,语气严厉:“田颖,老周的货呢?客户催得很急,你赶紧联系他!”
我挂了电话,看向老周。
他的杯子已经空了,眼神迷茫。
“老周,你的货……”
他猛地一拍桌子,酒醒了似的:“对!我得去送货!”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拿起外套就要走。
“等等,”我喊住他,“你喝成这样,怎么去?”
他回头,咧嘴一笑:“没事,我酒量好!”
说完,他就摔门出去了。
那天晚上,我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你是田颖吗?你朋友在急诊室,情况不太好……”
我赶到时,老周正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额头上有冷汗。医生皱着眉头说:“他是心梗,喝酒喝的。”
我愣住了。
老周虚弱地笑了笑:“田颖……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眼眶一热,连忙摇头:“别胡说!你会没事的!”
他闭上眼,仿佛在笑:“其实……我早该死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我攥紧拳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老周住院了。
我每天都会去看他,带些热粥、水果,或者只是坐在床边陪他说话。他比以前安静多了,不再吹牛,也不再喝酒。
“田颖,”有一天,他忽然说,“谢谢你。”
我愣了一下:“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像其他人那样看不起我。”
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他笑了笑:“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年轻的时候,混日子,喝酒,赌博,把家底败光了。老婆走了,儿子也不认我……”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可我还是想活下去。”
老周出院了。
他变得安静了,不再是以前那个酗酒、吹牛的老周。他开始找工作,虽然都是些零工,但他很认真。
有一次,他兴奋地给我打电话:“田颖,我找到工作了!虽然工资不高,但总比混日子强!”
我为他高兴。
可没过多久,他又开始喝酒了。
我找到他时,他正坐在马路牙子上,手里拎着一瓶白酒,眼神迷离。
“老周……”
他抬头,看见我,咧嘴一笑:“田颖,来,陪我喝一杯。”
我忽然很愤怒:“老周!你忘了自己说过什么吗?你说你要活下去!”
他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活下去……哪有那么容易?”
我看着他,心里忽然明白——他不是不想活,而是活得太累了。
那天晚上,我陪他喝了一杯。
不是很多,只是一小杯。
他笑了:“田颖,你知道吗?你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个……愿意陪我喝酒,还不嫌弃我的朋友。”
我鼻子一酸。
他忽然拍拍我的肩膀:“谢谢你,田颖。”
说完,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二天,我接到了警察的电话。
“你是田颖吗?你朋友……出事了。”
我赶到现场时,老周躺在地上,浑身是血,脸色苍白。
他死了。
车祸。
警察说,他喝醉了,闯红灯,被卡车撞了。
我站在雨里,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流。
老周的葬礼很简单。
只有我一个人去了。
他的儿子没来,老婆也没来。
我站在墓前,看着他的照片——那张熟悉的脸,笑着,像是在跟我打招呼。
“老周,”我轻声说,“你傻不傻?为了几块钱跟出租车司机讨价还价,为了面子喝得烂醉,最后……连命都搭进去了。”
风轻轻吹过,像是他的回应。
我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可我知道,他其实很想活下去。
只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