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羊城依旧暑气蒸腾,上下九步行街的骑楼下,蝉鸣声混着商铺的音乐声此起彼伏。
下午三点,三十多位包租公包租婆陆陆续续汇聚到老字号茶楼二楼,塑料凉鞋在瓷砖地面敲出杂乱的节奏。
陈会长穿着皱巴巴的白色短袖,领口早已被汗渍染成浅灰,他往桌上一放钥匙串,金属碰撞声立刻吸引了众人注意。
“各位老友,今日叫大家来,是要商量件大事。” 陈会长操着浓重的粤语开口,风扇在头顶吱呀作响,吹得墙上 “共建和谐商圈” 的横幅轻轻晃动,“最近好多人同我讲,铺租太便宜啦,连北京路零头都不到,大家讲讲,点解会咁?”
梁伯率先站起来,手中的钥匙串在指间转得飞快:“依家电商横行,那些淘宝店主坐在屋企就日进斗金,我哋首层旺铺先千蚊一平方,人哋文明路都千五啦!”
他的话像导火索,伍太立刻接过话头,金镯子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讲得啱!我有间铺喺北京路,早就租到千三,上下九呢啲黄金地段,点可以比人睇低?”
欧叔靠在窗边,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你睇下边度日日三十几万人流,商家赚得盆满钵满,我哋收那点租,简直系做慈善!”
话音未落,底下已是一片附和声,钥匙碰撞声、水杯顿在桌面的声响此起彼伏,仿佛一场无声的讨伐。
陈会长抬手示意安静,目光扫过众人:“既然大家都觉得要涨,咁想涨几多?”
“两百!”
“三百!”
“五百!”
报价声此起彼伏,最夸张的是新入行的包租公,竟喊出两千的高价,惹来一阵哄笑。
“涨两千太离谱啦,先试下涨两百?”
陈会长试图折中,却换来伍太的白眼:“我啲铺位靓过北京路,至少涨五百!”
梁伯也跟着点头:“对,要涨就同北京路齐平,五百一平方,冇得倾!”
看着众人激动的模样,陈会长无奈叹气:“好好好,大家各自决定,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涨租之后若商家有意见,莫要怪我冇提醒。” 他抬手看表,“得啦,我赶住去粤剧社,散会!”
。。。
转过街角,一家不足二十平方的女装铺里,阿莲正趴在账本上算账,台灯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丈夫阿贵蹲在门口,嘴里啃着馒头,眼睛却紧紧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淘宝后台订单数据。那屏幕上,11 天销售额突破 50 万的红色数字格外温暖,仿佛在他此刻的兴奋。
阿贵嘟囔道:“这有什么好算的,你看着铺子,我要去拿货了。”他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似乎对这些数字并不在意。
阿莲连忙拉住他,说道:“老公,你等下再去,今天是房东来收租的日子,你把钱拿出来再说。”她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焦急。
阿贵皱起眉头,抱怨道:“跟房东都认识 5 年了,让她缓一缓嘛,最近的钱都压在电商里了,月底再给她也不迟。”
阿莲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这淘宝也太好用了,短短的 11 天,我们就赚了 50 万。”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但随即又被担忧所取代。
阿贵点点头,附和道:“好用是好用,但是下面的人打包打得手都快废了,没办法,只能放她们几天假休息休息。”
就在这对夫妻交谈的时候,一个水桶腰的妇女走了过来。她的脚步声很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地上的鼓点。
包租婆一进门,就毫不客气地掏出合同,用指甲在纸面上敲得咚咚响,同时大声喊道:“阿贵!村委会下咗通知,下个月起,铺租每平方涨五百,你这间 20 平方,以后每月三万,签咗佢啦。”
阿莲手中的笔 “啪” 地落在账本上:“涨五百?包租婆,你知唔知我哋做实体店有多难?人工、水电、铺租,样样都系钱!”
包租婆冷笑一声:“难?你老公淘宝店 11 天赚 50 万,会差这点租?我都算抵啦,仲帮你免咗垃圾费管理费。”
阿贵刚想开口求情,阿莲却一把抢过合同:“不租了!我们搬走。”
包租婆愣了一下,随即耸肩:“随你,押金退返你,不过要尽快搬。”
等包租婆离开,阿贵急得直跺脚:“你疯啦?上下九嘅人流几旺,搬去边度稳食?”
阿莲指着电脑屏幕:“你睇清楚,电商赚得比实体店多十倍,铺租又贵,不如租个仓库做电商,省下的钱请多几个打包工,不好过?”
阿贵盯着屏幕上跳动的订单,沉默半晌,终于点头:“也好,我听你的,明天就去番禺找仓库。”
阿贵夫妻的决定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第二天,整条街的商家都收到了涨租通知,300 平方的男装店老板对着账单直皱眉:“每月多交 15 万,一年就是 180 万,赚的钱都给房东啦!”
“搬!” 不知谁喊了一声,立刻得到响应。
童装店老板娘开始收拾货架,五金店老板打电话联系物流,就连老字号凉茶铺也在门口贴出 “搬迁甩卖” 的告示。
电商平台的便捷和低成本,像磁石般吸引着这些被租金压得喘不过气的商家。
一个星期后,上下九出现了诡异的空白带。
曾经灯火通明的女装街,如今半数店铺大门紧闭,招牌被拆下随意堆在门口,玻璃上贴着 “铺租暴涨,被迫搬迁” 的告示。
路过的行人纷纷驻足,看着空荡荡的店面,摇头叹息。
周末的傍晚,陈会长路过步行街,震惊地发现人流锐减。往日需要侧身挤过的街道,如今可以轻松并排行走,几家还在营业的店铺里,店员比顾客还多。
他掏出手机给梁伯打电话,却听到对方无奈的声音:“好多商家搬咗啦,我啲铺位都租唔出去咯。”
回到家,陈会长望着墙上的 “优秀房东” 奖状,陷入沉思。他想起开会时大家眼中的贪婪,想起商家们搬走时的无奈,突然意识到,过度的租金上涨就像杀鸡取卵,毁掉了上下九的商业生态。
“或许,我们真的错了。” 他喃喃自语,窗外的夜色中,最后几家店铺的灯光也熄灭了,只剩下骑楼上的霓虹灯在孤独地闪烁,仿佛在诉说着这场租金博弈的代价。
两个星期后,白云区的一个电商园里,阿贵夫妻的仓库忙得热火朝天。
打包机的声响此起彼伏,十几个工人在货架间穿梭,电脑屏幕上的订单不断跳动。
阿莲看着监控里的场景,嘴角露出微笑:“你看,现在租金只要三万一年,比以前一个月还少,利润还高了一倍。”
阿贵擦了把汗,点头道:“当初听你的没错,实体店虽然热闹,但成本太高,还是电商实在。” 两人相视而笑,仿佛忘记了上下九的那段波折。
与此同时,上下九的骑楼下,陈会长独自坐在凉茶铺前,面前的茶水早已凉透。
曾经繁华的街道如今冷冷清清,偶尔有几个游客路过,也是匆匆拍照后离开。他看着对面空置的铺位,突然掏出手机,给街道办打了电话:“喂,我想商量下,能不能降低铺租,吸引商家回来……”
电话那头传来叹息:“陈叔,早该这样了,现在好多商家都去了电商园,上下九的人气啊,难恢复咯。”
夕阳的余晖洒在骑楼的砖墙上,陈会长望着远处 “旺铺招租” 的红色横幅,突然想起年轻时在这里打拼的日子。那时的上下九,是羊城的商业骄傲,是无数人梦想开始的地方。
“或许,时代真的变了。” 他轻声说,站起身,钥匙串在手中晃动,却再没有了往日的底气。
远处,电商园的灯火通明与老街道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时代的变迁,而那些关于租金、关于生存的故事,还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不断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