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贤一时语塞,心中郁郁,不知如何反驳。
沉默片刻,才低声说道:“有些人,哪怕日日相见,转身即忘;可有些人,只需一眼,便再难忘却。”
女子闻言,禁不住轻轻一叹,仿佛说中了自己的心事。
男子冷哼一声,显然被王贤这番话刺痛了心扉。
他竟也无言以对,因为这番话,他亦深有体会。
江湖传言,虚实难辨。
饮下无忧酒,便能将过往种种不快尽数忘却,如同喝了孟婆的忘魂汤一般。
女子闻言浅笑,眼中似有深意。
说道:“你可曾想过,那姑娘或许还有个姐姐?又或者,她自己也曾饮过这百花酿,将前尘旧事悉数忘却?”
王贤醉眼朦胧,闻言一怔。
却是眸如溪水,清澈见底,映着几分伤感。
遗憾与微茫的欢喜,缓缓流淌,澄明如镜。
沉吟半晌,他苦笑道:“我也不知。说来惭愧,我长这么大,还未曾真正喜欢过谁,更未体会过被人倾心的滋味。”
在他心里,当年的端木曦,算不算喜欢?
即便曾经心动,也不过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更何况后来,端木曦已在书院将他休弃。
而他亦在昆仑道观浑噩之中,写下那一纸休书。
休休。
此番别去,纵使唱彻千万遍阳关,终究难留。
女子闻言怔住,忍不住拉住王贤的手,几欲落泪。
轻声劝道:“你可不能轻易放弃啊。若我是男子,遇上这般好的姑娘,定会亲口告诉她我的心意……”
“就算受些委屈,也不能退缩。就像你明知踏进剑楼未必能闯到最后,却依然执意前往一样!”
说到这里,王贤只觉胸口醉意翻涌。
忘了自己饮下多少杯,怔怔地望着柜后的老掌柜,和远处忙碌的伙计,口中喃喃自语。
他甚至忘了自己如何进入天书、如何来到剑城。
似梦非梦、似醒非醒之间,仿佛修为已从化神巅峰一跃而至炼虚,甚至更高。
一瓮酒,竟似助他登仙,从此与昆仑缘尽。
女子望着少年迷蒙的模样,轻声问道:“若你明日醒来,也将那位令你心碎的姑娘忘却……会不会后悔饮下这瓮百花酿、这杯无忧酒?”
“不会。”
王贤目光迷离地望着前方,喃喃自语:“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我又不是和尚。天下,还没有能让我一醉忘忧的酒。”
“姑娘啊,天上地下,我见过不少……能让我记住模样的,寥寥无几;能让我千里万里去追寻的,似乎一个也没有……”
“至于那人……我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要来剑城。”
万千思绪,在这一刻被王贤尽数抛却。
掌柜神色平静,他在这小店之中,早已看尽千年万载的人世沧桑。
一旁的伙计却看得津津有味,俨然一副吃瓜模样。
说着说着,王贤终于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男子看着他一边说梦话一边磨牙的模样,轻轻摇头。
仰首又饮一杯,笑道:“我不喜欢这家伙。就这点修为还想闯剑楼?我赌他连第一层都过不去,就得被踢出来。”
“谁知道呢?”
女子幽幽一叹:“你可别忘了,子衿已经将下界之事忘得干净。若他真是她曾经的恋人……你又待如何?”
男子有些心虚,却仍嘴硬:“忘了最好。你信不信,这小子明早醒来,也会忘了我们的女儿。”
女子闻言蓦地一呆,喃喃低语:“不对……若他真是那人,我们岂不是亲手拆散一桩姻缘?这般因果,只怕你也承受不起。”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女儿在下界所受的苦,心头一阵酸楚,甚至生出几分悔意。
想着想着,她狠狠瞪了男子一眼。
转头向掌柜问道:“老头,你这酒可有解药?我不想让他忘记从前。”
男子闻言也怔住了。
他未料到夫人竟然后悔,甚至还生了气。
“你说呢?”
掌柜双手一摊,淡淡回道:“除了如两位这般修为,世间有几人饮此酒而能不忘忧?”
男子举杯轻笑:“说得也是,谁敢不忘?”
女子闻言,终是笑了。
男子却笑不出来,只得自己找台阶下。
苦着脸道:“其实这傻子,万一傻人有傻福,成了那万中无一、饮而不醉的人呢?”
女子没来由地望着王贤,喃喃道:“对不起啊。”
她不信这少年竟是那万中无一之人......饮下无忧酒,仍铭记前尘。
正如掌柜所言,这样的人,她从未遇过。
看了又看,叹了又叹。
最终她真的将王贤留在了小店,与男子相视一眼,双双飘然离去。
风中同行,男子亦轻笑。
或许在他看来,即便这傻小子为追寻他女儿,从下界一路追至上界、来到剑城……那又如何?
一个下界的野小子,怎配得上他的女儿?
他一手挽着女子,一手挥向天际:“我们只亏欠女儿,不欠任何人。”
女子摇头:“我总觉得,这孩子……不会醉。”
男子大手一挥:“若他真未醉,老子就给他一个机会!”
女子忽然无奈苦笑:“我们那缺心眼的傻闺女……是不是做错了?当初,不该让她喝这百花酿?”
男子撇嘴,面露嫌弃:“你别忘了,这小子三日后还要去闯剑楼!”
“若他真走了狗屎运闯过了,接下来便得上战场……就他那点本事,你以为他能活下来?”
女子闻言跺脚:“完了!愁死我了!”
……
天上地下万金难求的百花酿,让王贤整整醉了三日。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落,照在少年身上。
刚从外面归来的掌柜正煮着一壶灵茶,手捧书卷静读。
伙计已将桌椅擦了两遍,地板拖了三回,连大门都拭得光亮如新......仿佛不找点事做,便闲得发慌。
见王贤悠悠转醒,掌柜微微一怔,随即招手问道:“要不要来喝杯茶,醒一醒神?”
王贤点了点头,问道:“掌柜,我这一觉睡了多久?”
明明说是无忧酒,他却觉得仿佛醉倒了三年。
“不多,三日而已!”
掌柜笑道:“你是我见过的醒得最快的,很不错!”
“啊?”
王贤反而觉得心中愁绪更浓,一股淡淡的忧伤萦绕不去。
他走到掌柜面前,脱口惊呼:“完了!我要去剑楼!”
卧槽!
掌柜端茶的手猛地一颤,险些将茶杯摔落,连伙计也惊得凑上前来:“公子,你还记得是谁带你来这儿的吗?”
“不就一男一女?话说我只是在剑楼遇到他们……”
王贤呆了一呆,挠头问道:“难道他们走时没结账?”
伙计咧咧嘴,不说话了。
掌柜更是惊得如同见鬼,半晌说不出话。
这明明是百花酿、无忧酒,世间难寻、一碗忘忧的灵酒啊?
怎么到这少年身上,竟失了效?
掌柜不信,又试着问:“你们喝了不少。算了,你结一瓮的吧,其余我记那两人账上。”
“还有,你要去剑楼做什么?”
王贤回道:“闯关啊?我想看看这花五百灵石才能进的剑楼,里头究竟是什么模样?”
“对了,这酒多少钱?”
掌柜闻言嘴角一抽,心道这下可出丑了。
旋即却又笑了起来,心想那两人本想坑这少年,谁知结果竟是如此。
当下笑道:“不贵,一瓮五十……”
“五十啊,不多,我这儿有……”说话间,王贤便要掏灵石。
“公子不对!”
伙计连忙纠正:“你想多了,是五十万……”
王贤眼角狠狠一抽:“五十万?你确定这不是黑店?”
天上地下,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可五十万一瓮的百花酿,他还是头一回听说。
喝起来,也没什么特别啊?
却听掌柜忽然问道:“公子还记得来自何处?昨日那姑娘的事?还有你要去剑楼之事?”
“知道啊?”
王贤有些忐忑,小声嘀咕:“掌柜,这酒钱……”
这一回,掌柜是真的惊呆了。
沉默良久,才幽然一叹:“我这无忧酒,怎么对公子就无效了?难不成……”
王贤摇头:“我之前就跟那位夫人说过,天下没有能让我忘忧的酒。”
他想了想,又道:“我身上的灵石暂时不够付账,日后等我挣了钱,再来还债,行么?”
说完心下忐忑,脸上发热。
说起来,他还是头一回吃霸王餐。
掌柜闻言却笑了起来:“想法不错。能让公子这样的奇人欠老夫一个人情,可是难得。”
王贤略松一口气,拱手道:“我叫王贤,掌柜可以记住我的名字。”
说罢起身便要离开,掌柜忽然问道:“公子,那酒还剩小半,不喝了再走?”
伙计心有不甘,又凑过来说:“公子要不留点什么念想?万一那姑娘哪天再来,我也好告诉她,你也曾来过?”
“可以吗?”王贤一怔。
掌柜笑了笑:“可以。”
“好吧。”
王贤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张写着平安符的黄纸,又拿出朱砂,凝神片刻,落笔如剑。
“公子何翩翩,还来剑楼前。”
待朱砂渐渐渗入纸中,他才将其递给掌柜。
拱手说道:“我要去剑楼一试。若侥幸过关,再来叨扰两位清静。”
说罢深吸一口气,如完成一桩大事,脸上愁容渐散。
眼前仿佛浮现某年某月某一天,少女来到此处,从掌柜手中接过这张黄纸的模样。
若她真是子衿,若那时的她已恢复记忆……应当会知道他曾经来过。
就在他收起朱砂,正欲告辞之际......
伙计突然多嘴一句:“公子,你可知昨日那女子来自何处?”
王贤摇头:“不知。”
“怎么可能?”伙计惊呼,“她可是神女宫的……你竟不知?她居然请你喝了几百万灵石的酒?天啦!”
“住嘴!”
掌柜狠狠瞪了伙计一眼:“打水拖地,你今天话太多了。”
“那地……不是刚拖过?”
伙计自知失言,赶紧对王贤嘿嘿笑道:“那啥,我什么都没说啊,你别往心里去。不过几百万灵石,他们有的是钱。”
王贤轻轻摇头,不以为意,却忍不住低声嘀咕:
“看来这一瓮酒,怕是不止五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