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向的三号营地也撤离了最后一批专员,黑沙滩行动派遣的卡-226AG“六翼天使”前来接应,为了一次性载下更多人员撤离,机舱内外挂载的全部武器统统投弃了。
机长跳下飞机亲自清点人数,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就从停机坪起飞,螺旋桨以最大转速推动着气流上升,机身暗银色的涂装与云天融为一体,如同一只透明的鸟儿逆着阳光逃出生天。
最近的避难点在英格兰,他们就算无法及时赶到那里,至少也要尽可能远离冰岛的空域。如果近千枚炼金导弹同时在冰岛爆发,一瞬间的高能会让海水暴沸,大西洋掀起百米高的骇浪,方圆几百公里都会受到毁灭性的影响。威力远超沙皇导弹在新地岛的那场试爆,爆炸亮光能被远在大洋彼岸的人看到,冲击波会震荡整个地球。比当年1815坦博拉爆发更加惨烈,过去的真理党也是用了这个方法阻止僭王登神灭世。
在这灭世关头,陆西安坐在靠机窗边的位置,头上带着防音耳机一声不吭,透过玻璃看着这片雪国离他一点点远去。
他还不理解僭王登神的本质,只知道掘墓掘出大事了,世界和冰岛总得有一个完蛋,有权有势的家伙们选择了让冰岛完蛋,他们得赶紧离开冰岛,否则他们也得完蛋。他理解方式一向简单直接,像在白纸上画线,连多余的分支都没有。
“嗨,在想什么呢?”旁边的中东汉子肘了他一下。他们俩是队友,本来要在第二批次进入王庭探索的,但是突如其来的僭王复苏使得他们刚进入升降机就任务中止了。
“我在想好像我们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陆西安与死神擦肩而过,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今天死了很多人,大多数他连名字都叫不上,就这么牺牲在了冰岛。
其中安德烈专员还和他见过面说过话,陆西安还记得这个德国男人喜欢跟别人推荐他认为出片的风景,一本正经地告诉你很适合打卡装逼,好好的人怎么就这么死掉了呢?
撤离的过程十分寂静,每个人都在默哀,只有螺旋桨破风的声音,陆西安和他的中东队友通过耳机对话。
“兄弟,前人为我们开辟了道路,我们迟早有一天也会为后人扫清障碍,活下来的人要背负上死者的遗志。”中东汉子说,“什么都没有做不可耻,我们必须活下来,这样他们的血才不白流。”
“哥们,你怕死吗?”陆西安问。
“怕。”他没有犹豫地回答,“没人不怕死,这是每个人的正常反应。但我相信这个世上始终有些东西是要高过生命的,比如理想,比如大义,每个选择炼金术这条道路的家伙都有自己的理由,他们当然怕死,但愿意为了这些去死。”
“我还以为这样有志向的家伙都在全世界的工人阶级革命里死光了。”陆西安有些唏嘘。
“所以革命才取得了成功。这正是人类的伟大之处啊兄弟。”中东汉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陆西安不说话了,他第一次眼睁睁看着先驱们抛洒鲜血,为后来者扫清障碍的一幕,此前他只在历史书上看过这样的事情发生。这对于他的震撼太大了,原来这个世界上不止他所知的柴米油盐,还有崇高的大义存在,曾经有无数人投身进理想主义的大火里,开万世之太平,平凡人才有机会欢声笑语。
陆西安显然不是这样一个心怀大义的人,他眼睁睁看着前人牺牲,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难过,他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叫做愧疚。
“诶。”
他五味杂陈地叹息。
动荡整个世界的洪流里人不可避免地体会到自身的渺小,周防、阿尔伯特、叶列娜……那些他认识的人都怎么样了他一概不知道,打心底里希望大家都平安无事。
六翼天使已经升到了高空,朝着东方驶去,背对那隆重的日环,像是一个不起眼的白点在晃动。
他们的航行高度在英尺,只有在这个高度可以最大程度避免元素逆乱带来的影响。通过机窗往外望去,天空还是没有变暗。离日落只剩下一个小时了,按理来说此时天应该已经开始黑了,阳光变成一片赤红的晚霞,不可能还像现在这样光彩夺目。自从日冕加冠过后太阳就在天空定格了,没有移动过一分一毫!
陆西安不禁猜测这个太阳莫非是假的,它本就是太阳在大气中投射出虚妄,所以才名叫幻日环,真正的太阳其实已经快要落山了。古人推演日冕加冠的结束只能是太阳熄灭,说的莫非不是真正太阳落山的时间,而是僭王投影的太阳存在的时间?因为太阳怎么会熄灭,它的寿命至少还有五十亿年,会熄灭的只能是借了太阳光辉的假日。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危急关头脑洞居然还那么大,想这些不如活命要紧。他不知道要是金主管那个老疯子在场,得知了这个猜想一定会激动地把他抱起来狂亲。
天才!居然有人能看出日冕加冠真正的本质,万古以来都没有一位炼金学者推演出这个结果。
机舱里没有人说话,他决定还是不要大声声张。所有人都偏着头,透过机窗看窗外,位于高空能够俯瞰博尔加峡湾的整个轮廓,蓝湖、黄金瀑布、黑沙滩、盖歇尔间歇泉……许多奇异的地貌只能在这里看到。他们都想靠自己的双眼最后去记住冰岛这个绝美的地方最后的模样,行注目礼。今日过后世间将不再有冰岛,来年又将迎来第二个“无夏之年”,世界将以遮天蔽日的乌云为冰岛默哀。
六翼天使的驾驶位上却没有这个闲工夫,副驾驶员接了个简短的无线电通讯,差点从座椅上暴跳起来,顷刻间悲伤的氛围就被打破了。
“三号营地那边干什么吃的?居然把名单上的重要人物遗落了!”副驾驶员急迫的吼声压过了噪音,就连在机舱里都听到了。
“谁?是谁落下了?”机长微微地皱眉。
“弗里德家族的千金,特别行动部的首席执行官叶列娜小姐!该死,那群傻逼怎么能把重要撤离人员名单上的大人物给抛下了!”副驾驶员神情紧张,他刚才得知消息叶列娜小姐一刻不得救,枢密卿霍尔.冯维塞尔.弗里德就一刻不会同意拜占庭发射导弹!为此已经双方剑拔弩张了!
“返航,返航!”副驾驶员大吼,“快他娘的给她救出来!”
陆西安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感到浑身都血都凉了。他没听错吧?叶列娜没有离开冰岛,那她该怎么办?冰岛不是要毁灭了吗?留在这里除了死路一条还有什么?
“返航?疯了才会返航!”六翼天使的机长大骂,“你的意思是载着这一直升机的人再回去一趟?有没有搞错,我们已经严重超载了!”
“那该怎么办!我们是最晚从冰岛起飞的,其他人返航要花的时间比我们多得多!”前舱正在发生争吵,突如其来的情况打乱了他们的撤离计划,返航无疑是在拿所有人的命在赌。
陆西安脑海里杂乱如麻,整个人傻掉了。
什么意思?叶列娜一个人留下了?她为什么不离开?现在是开这种玩笑的时候吗?
陆西安安静地坐在位置上,身体僵硬,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呆滞。六翼天使正在以280公里每小时的时速向东方驶离,螺旋桨破空,满耳都是贯彻全身的噪声。
他和叶列娜之间的距离每分每秒都在拉远,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彼此错过了。一个乘着直升机逃出生天,一个平静地走向死亡,去向不同的终点,生与死的坐标系。
原来逃走的只有他,他丢下叶列娜自己离开了。
“不能返航!时间太久了,那姑娘已经没救了!”机长的咆哮声传进所有人耳朵里,“找到她再重新起航你有想过需要多久吗?就算导弹不先来,那个该死的僭王也要登神了,大家都得死!”
陆西安什么都听不见,攥紧着胸口喘息,脑海只剩下那句话。
“帮我完成我的使命吧,小羊羔。我的秘密都告诉你了。”
说那句话的时候她把脸埋在围巾里,躲藏着,像只奄奄一息的猫。她要去躲起来了,就像儿时他最喜欢的那只白猫,陆西安忽然就找不着它了,原来它躲去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孤独地、蜷缩着度过生命的最后。
等陆西安找到它的时候它已经死了,身上还保留着一丝体温,他小心翼翼地把猫咪抱出衣柜,感到那个小家伙在他怀里一点点变凉,再也不像之前那样不听话了。他抱着小猫坐在阳台没有声音地掉眼泪,后来小猫埋在了公园,它那天黏在自己身上的毛过了好久都还在。
叶列娜就是那样猫一般的姑娘,想法都藏在心里,她从来不会和你正式的告别,等到了那一刻来临的时候只会悄无声息地离开,没有慷慨激昂的铺垫,没有感天动地的说辞。
她只是离开了,像只等死的猫那样,你一个不注意再回头,她忽然就不见了。
那个该死的flag,他早该知道叶列娜会选择留下,为什么当时没有注意呢?为什么不去找到她一起离开!
为什么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总是那么失败,总是那么追悔莫及?在庐州的时候他曾天真地以为自己只要迈出那一步,跨入全新世界的大门就会不一样了,但是到头来他这样的烂人什么也没有改变,一团烂泥到哪都是烂的,又烂又臭。
其实他看出来所有人都对他不抱希望,米德加特公司里都是些自恃清高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看不上陆西安这样的乡野村夫,没有人愿意去教他怎么做事,所以一天又一天他只能无聊的坐在办公室里当个订书机。
陆西安二十一岁的时候,在庐州,一事无成。他只会低着头,在便利店的收银台滴、滴地扫码,有客人一进门他就喊欢迎光临。陆西安二十二岁到了奥地利,他有独立的办公室,亲戚朋友都羡慕他。看似光鲜亮丽的工作,内容实际上是弯着腰啪嗒、啪嗒地装订成山的文件,一见到同事他就高声喊Guten tag!他就会这一句德语。
好像变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变。
有人嘲笑他不努力,可是他该怎么努力,他在这里分明就是个异类,咿呀学语的儿童怎么可能靠自己进修完博士生的课程。
只有列娜相信他真的能拯救世界,有意或无意地引导他,给他过生日,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和心思。他只有在列娜那里是不一样的,可是列娜也离开了,再也没有对他那么好的坏女人了。
陆西安难过死了,他快要不能呼吸了,心跳越来越快,胸口抽痛。
前舱的争执消停了一段时间,副驾驶员接到了新的无线电消息,大声向全部人播报。
“弗里德家族刚刚发布了悬赏!要求找到并带回家族千金叶列娜小姐,“副驾驶员震惊了,呼吸都停止了一秒,“悬赏金是……五亿美刀!”
“他妈的资本家,到了这种时候还想着花钱买命,谁的命不是命!还有让我们带一对冰岛狐回去的,说什么不然这个品种就在世界上灭绝了,我看人类要先灭绝了!”机长不是个怕死之辈,在黑沙滩的时候他敢于驾驶着六翼天使向贝希摩斯冲锋,朝着那个怪物的面部发射导弹,虽死犹荣的事情他求之不得,可是谁他妈的想不明不白的死在冰岛跟僭王陪葬?
“有人要搏一搏吗?五个亿!现金交付资产交付都可以,只要把弗里德家族的千金活着带回来,弗里德家族愿意献上珍贵的友谊!我们现在脚下正在经过一号营地!”
副驾驶员朝后舱迫切地询问,滚烫的目光从每个人身上燎过。如果有人想接这个悬赏只能趁现在还没有离开奥克冰川太远,无人响应的话他们就不在这浪费时间了。
陆西安内心痛苦地挣扎,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怎么做才能改变这一切,救回那个他喜欢的姑娘。
凭他到底能做些什么?他也害怕死啊,大爆炸的时候他害怕的浑身都在发抖,可是……这世界上一定有什么东西比生命要重要的吧?
比如爱,比如勇气,比如在末日奔向一个人的决心。
应该是这样才对吧!陆西安!
“最后一次确认,没有人接下的话我们就离航了!”
机舱里没有人说话,有的人干脆偏过头去看窗外,再多的花言巧语也无济于事。活着带回来?说得轻巧,就算找到了人又该如何带她离开冰岛呢?死在这里,这个钱有命拿也没命花。生死往往大于一切,那些富绅豪商被绑架的时候再多酬金都愿意支付,甚至不会报警,因为钱财终究是身外物,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中东汉子把陆西安的手强硬地按了下去,他们对视了几秒,陆西安颤巍巍地举起了另一只手,这动作好像对他而言很累很累。
“我去。”
大家面面相觑,都以为这个年轻人想钱想疯了。大好年华拿去干什么不行?虽说一个普通人一辈子也赚不到那么大一笔钱,但这个悬赏失败的风险远超收益了,既要找到失联的叶列娜小姐又要和她一起活着离开,无异于大海捞针完过后再漂洋过海。
陆西安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身体在大脑权衡利弊之前就自发而动了。
他不死心,他不想自己总是追悔莫及。十年前他后悔自己没能早点找到躲起来的猫咪,等找到的时候那个小家伙已经没有呼吸了,它孤零零地躲进衣柜,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该是多么无助啊。如今他又要弄丢叶列娜,弄丢那个对自己最好的坏女人,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地坐在阳台没有声音地掉眼泪吗?
他不要钱,要走就一起走,要死就在那片山崖上再看一次末日好了。
这是他唯一不会让自己后悔的办法了。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陆西安解开安全带,朝着前舱吼叫。
中东汉子叹了口气,不再规劝。陆西安就是那种不计代价的疯子,内核比谁都要疯癫,他早就知道了。
这家伙看着衰但从来没怂过,男人不就该这样吗,不顾一切去救自己心爱的女人。他才不是什么小羊羔,他是一只隐忍着的黑羊,他冲向围栏的时候谁也拦不住他。
“接着!”副驾驶员抛来一个背包,“降落伞会用吗?目测离八百米左右的距离拉开主伞拉环,你有一次失误的机会,备用伞的拉环在另一边,自己判断时机,运气好的话你会直接滑翔到营地!”
陆西安接住降落伞背包,戴上护目镜,除此以外身上没有任何安全措施,一旦失误就会被摔成肉泥。他此前从未跳过伞,连跳伞相关的视频都没看过,但他此刻就是有勇气打开了舱门,狂风吹在他身上,肾上腺素爆发,心中没有一点恐惧。
“听着,一号营地的仓库里还有架民用喷气式飞机,油箱是满的,机库的杂物柜里有操作手册,只要按照这个上面的操作让它发动起来飞离爆炸中心,坠毁在大西洋上都有人开救援船去接你们。”六翼天使的副驾驶员最后叮嘱他,手掌重重拍在他的背上。
“兄弟!”
中东汉子叫住了陆西安,看着他的身体里忽然像是疯长出一头猛兽,扑面而来的既是风压也是他的威压,反倒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了……
“武运昌隆!”
陆西安朝他笑,转身一跃而起,跃进笼罩整个冰岛的光弧,从英尺的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