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宋鸿一早便去延年坊寓所探望阚骃。
算算日子,今日崔浩、拓跋月也会去寓所,宋鸿正好与之一聚。
他与拓跋月自是投缘,而崔浩对宋鸿亦青眼有加。
宋鸿心知,崔浩是皇帝身边最信任之人,自然要设法和崔浩频繁往来。
自河西归阙以来,拓跋焘虽然承诺要重用河西士子,但事实上,截至今日,他们大多只受到了礼待,而未得以实官。
当初,拓跋焘叮嘱李顺论资排辈,赐爵封官,崔浩、高允要择才而任,但用人大权却被拓跋焘紧紧攥在手中。倘是他不同意,崔、高二人亦无可奈何。
人生在世,不称意者,自要寻些别的出路。一些河西士人,便去了王府谋事。
阚骃曾为河西国的尚书,才学人望俱是不俗。后来,阚骃被乐平王拓跋丕相中,但却并未受到重用,还不如在武威公主底下任事。
再后来,拓跋丕对皇帝生出叛心,一夕之间被赐了个恶谥“戾”。
阚骃心中五味杂陈,其后奉旨回到平城。
回是回来了,但因其曾为乐平王的从事中郎,拓跋焘难免心怀芥蒂,故而暂未予其职任。
阚骃胃口甚好,即便穷愁潦倒,也不能不设法填饱肚子。
崔浩不能为阚骃这样的人谋个好的去处,心中本有愧意,遂令他们居于延年坊的寓所之中,为他誊抄整理经卷。而拓跋月,则不时带小郡主沮渠上元来探望阚骃,请他教小郡主习书,借机捎一些吃用于他。
因阚骃早不在金玉肆任事,拓跋月不可自作主张,让他重回金玉肆。
实则,诸如崔浩、拓跋月私下资助阚骃一事,根本逃不过拓跋焘的眼睛。
宋鸿、崔浩、拓跋月,在阚骃的寓所小聚之后,仅二个时辰,赵振便将此事传进皇帝的耳朵里。
原来,拓跋焘虽信重拓跋月,还曾让她在他们父子出征之时佐理国政,但他很难对一个人完全放心,遂叮嘱赵振派人窥伺武威公主。
赵振曾护佑拓跋月于河西王宫,二人亦有主仆之谊。故此,拓跋焘此举,又何尝不是在考察赵振?
赵振心如明镜,他也庆幸皇帝让他窥伺的是武威公主,而非旁人。
旁人他不敢说,但拓跋月的性情和头脑,赵振一清二楚。
当年,得知挚友李云从的心上人要远嫁河西,赵振又被委任为护卫长,因此便不得不观其行听其言。
这位女子,与寻常女子大不相同,眼眸深处燃烧着对权势的炽热渴望,野心如野火燎原,难以尽掩。
时日一长,赵振益发看得分明。拓跋月心思剔透的女子,她深知,她所拥有的荣耀与权势,皆系于那位高高在上的魏国之主——她的表兄。
正因如此,尽管胸中沟壑万千,野心勃勃,她却始终谨守分寸,未曾越雷池半步,其忠诚之心,甚至超越了那些魏国的老臣。
当今皇帝乃一代雄主,看重感情却也冷酷无情。对于触犯律条的手足兄弟,他从不手下留情。故此,拓跋月由始至终,都对皇帝竭忠尽智,可谓聪慧至极。
回了平城,赵振重新回到皇帝身边,担任影卫首领,与拓跋月接触不多。但拓跋月所行之事,赵振都看在眼里。
整顿金玉肆、躬身掘金矿,还把开酒楼、庄园赚来的钱,献出一大半充作军费。
这样一个冰雪聪明,又深明大义的皇妹,如何不能得到皇帝的赏识呢?
但可惜,以皇帝雄猜之心性,很难对他所重用的人,投以完全的信任。
今日,赵振的属下潜伏在寓所周遭,将崔浩、拓跋月几人的行止尽数报来。赵振再次松了口气,他们没有任何不当的言行。就连阚骃,也未曾吐露半句对至尊的怨言。
等到赵振退下,先前一直缄着口,眼观鼻鼻观心的宗爱,忍不住咂咂嘴。
“你想说什么?”拓跋焘目光灼灼地盯住他。
“老奴不敢说话。”
“为何?”
“老奴愚笨,哪敢妄议朝政……”
“这又不是朝政。说!”
“好罢。奴想说……哎,怎么说呢?老奴觉得罢,不妥,不妥。”
“此话怎讲?”
“以老奴的脑子,自然是不明白,至尊为什么不重用河西士子。只是,可以肯定的是,至尊没用他们,定然有您的一番用意……”
“宗爱,”拓跋焘眉头一皱,“你能不能痛快说一回话?”
闻言,宗爱面露难色,道:“至尊没给阚骃职任,但崔司徒、武威公主却时常去接济他,这不妥吧?”
“如何不妥?”
“老奴以为,他们这是在市恩贾义,这……委实不妥……”
“你懂什么?崔卿和武威,是在为朕分忧解难。”
宗爱委屈地绞绞衣角,苦道:“老奴先前就说了,老奴愚笨……”
“好好好,笨货,去给毛修之传一声,朕饿了。”拓跋焘哭笑不得,遂打发他去忙。
宗爱忙应声退下。
想起方才所说的“分忧解难”,拓跋焘面上露出和悦的笑意。
这几年来,拓跋月行事更是老练,只怕早已看出,他不重用河西士人的因由。
当年,拓跋焘西征,兵临姑臧。河西士人虽并未负隅顽抗,但主动投诚者甚少,可见其后降于大魏,乃是情势所迫。
如此之人,何必重用?之前,拓跋焘令李顺为河西诸臣定爵,只是权宜之计,不必口惠又实至。
其后,多名影卫报来讯息,称部分河西文武,仍与沮渠牧犍私相往来,恐有异心。
自那以后,拓跋焘对河西群臣委以重任的念头彻底泯灭,即便是偶尔擢拔一二,也如笼中之鸟,被笼在严密的监视之下。
试想,万一哪天,沮渠牧犍按捺不住,扯起反叛的大旗;或是那据险自守的沮渠无讳,搞出什么风吹草动,难保河西群臣不会心生共鸣,遥相呼应,掀起一场风浪。
倘如此,平城内外必会遭遇一场危机。是以,河西诸臣绝不可居实职,更不可蹑足高位。
但如此一来,河西诸臣难免心生怨怼,故而,兼具“王后”“公主”身份的拓跋月,对河西诸臣施以恩义,自能纾解那些人的怨心。
她哪里是在市恩贾义,分明是在为他分忧解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