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
身后传来一阵剧烈的干呕声。
脱脱回头瞥见一名怯薛军勇士正趴在马背上呕吐,这个曾在战场上见惯断肢残骸的汉子,此刻却面色惨白如纸,险些坠马。
脱脱死死攥紧缰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想起大都饥荒时见过的惨状,那些易子而食的百姓眼中至少还带着痛苦与愧疚。
而眼前这些癫狂行径,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欢愉。
难道这也是真君想要的吗?
就在众人转过街角时,一具被啃食得面目全非的尸体突然从二楼坠落,险些砸中马首。
脱脱抬头望去,只见窗口探出几个满脸血污的脑袋,他们嘴角还挂着碎肉,却对着马队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这一刻,丞相终于确信——这里已经不是人间了,而是比十八层地狱更可怖的深渊。
察罕猛夹马腹,战马吃痛嘶鸣,快速窜至脱脱身侧。
“丞相!”察罕声音嘶哑,眼中布满血丝,“我们直接登船走吧!这些百姓已经无药可救了,他们不值得......”
话到此处,察罕仿佛咽下了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语,“就算您想救,真君也未必会出手啊。”
脱脱沉默不言,整个人几乎贴在马背上,只有马蹄踏碎骨头的咔嚓声在街巷间回荡。
片刻后,脱脱直起身来,沉声道:“真君曾经赐予过圣上一封书信,书信上说,元廷最大的症结,就是不知自己究竟是草原大汗,还是中原天子。”
“但后来我明白了。”
脱脱猛地扯紧缰绳,战马屹立而起,躲过前方坍塌倒下的残垣断壁。
“大元无需在意是大汗还是天子,我大元乃是天下共主!只要大元气数未尽,普天之下皆是我大元子民,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这句话让察罕浑身一震。
他看见丞相眼中燃起异样光芒,那光芒穿透了四周的黑暗与血腥。
身后的怯薛军们也是面面相觑,他们都是从四大贵族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勇士,此刻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
汉民与他们争斗了数千年,何必为他们大费周章?
之后,再无人敢劝阻脱脱离去,一行人马策马疾驰于沧州城中,马蹄踏过满目疮痍的街道,但那些癫狂的百姓居然 对这支马队视若无睹。
他们或是沉浸在自我毁灭的狂欢中,或是跪地祈祷得忘乎所以。
转瞬间,那座五层阁楼已矗立眼前。
令人惊异的是,这座阁楼仿佛被无形的屏障笼罩,成为整座沧州城中唯一的净土。
阁楼四周静谧得可怕,连一丝杂音都无法渗入,与外界的混乱形成鲜明对比。
脱脱勒住缰绳,战马前蹄高高扬起,他仰头望去,只见阁楼顶层依旧灯火通明,温暖的橘色光芒透过窗纸,在这片混乱夜色中显得既神圣又诡谲。
“下马!脱盔!”
脱脱沉声喝道,随即翻身下马,大步迈向台阶。
就在他即将踏上第一级时,一股无形的巨力突然将他狠狠弹回。
这位丞相踉跄着连退数步,若非王保保及时搀扶,他险些跌坐在地。
脱脱咬了咬牙,他再次上前,却惊觉双腿如灌铅般沉重,任凭如何用力,竟再难前进分毫。
阁楼近在咫尺,却又远似天涯。
“真君!!!”
脱脱突然双膝跪地,他虽然无法踏上台阶,却将自己额头重重磕在石阶上,鲜血顺着他的眉骨蜿蜒而下,他却恍若未觉。
“求您出手救救这满城百姓!”
他的呐喊在狂风中飘散,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怯薛军们屏息凝神,连战马都停止了嘶鸣。
许久,天空中传来一声悠长叹息,那叹息声仿佛穿透了亘古时光,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
“你早已知晓结局,也参透了此次劫难的解法,却仍来求我。”
李霄的声音脱脱耳边回荡,却又似带着几分戏谑。
“不知该说你聪慧,还是愚笨。”
脱脱闻言浑身一震,他猛地挺直脊背,真君愿意回应自己,那定然还有挽救的余地。
脱脱一身锦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跪地低首,沉声道:“真君贵为天上仙神,自可俯瞰人间兴衰。但在下身为元廷丞相,岂敢以万千黎民为赌注?!”
脱脱的声音嘶哑却坚定,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出,但其实在他心底,还藏着一个不敢宣之于口的念头。
从扬州城起死回生的传闻,到庐州集庆那些不可思议的奇迹,无不昭示着龙霄真君拥有着通天彻地的伟力。
即便沧州今日化为焦土,脱脱都相信真君能领时光倒转、亡者重生。
轰——
城西突然传来震天动地的崩塌声,又一段城墙在血肉佛像的撞击下轰然倒塌。
惨叫声顺着夜风飘来,隐约还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你觉得这些百姓值得救吗?”
“值得!”脱脱不假思索地答道,声音斩钉截铁。
“为何?”
“因为他们都是大元子民!”丞相的拳头攥得发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今日为我大元的天下,既受天命,牧此万方,则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拯溺救焚,乃是朝廷之责。”
九天之上传来一声悠长的龙吟,那声音里既有欣慰,又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
霎时间,笼罩阁楼的浩瀚龙威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一缕清风。
“既然如此,依丞相之见,应该如何拯救这些百姓?”
李霄的声音陡然变得庄严恢弘,每个字都如黄钟大吕,震得脱脱心神俱颤。
脱脱深吸一口气,忽然抬手整了整凌乱的衣冠,他五指并拢,拇指内扣,行了一个标准的揖礼。
当他缓缓直起身时,饱经风霜的眼眸中骤然迸发出炽热光芒。
“以法可救!”
与洛桑完全不相同的答案如惊雷炸响,震得世间喧嚣四散,万籁俱寂,令脱脱的声音愈发洪亮。
“以正法荡涤奸邪,以教化扫除愚昧,令蒙古与汉人、色目、南人诸族交融如水乳,使四海疆域归一如百川汇海,终至天下大同,方为救世良方!”
说罢,脱脱的声音忽而低沉下来。
“昔日元世祖忽必烈宴请万教,八思巴、丘真人、海云大师......欲求万世治国之道,期盼能将横跨天际的蒙古帝国归于一统,然而终究败给了岁月蹉跎,人心离散。”
“在下虽是一介凡人,但如今也知晓宗教一路不可取,唯有以法治之!”
“以谁的法?”
李霄的诘问如晨钟暮鼓,令脱脱身形一震,他昂首望向那盘踞九天的龙影,目光如炬。
“以真君的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