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城头,旌旗猎猎。抚远大将军图海身披重甲,手按剑柄,伫立在巍峨的城墙之上,时值暮春,本该是万物复苏的时节,放眼望去,城外的景象却令人心悸,自西安城墙脚下向外延伸,密密麻麻的灾民如同蝗虫般遍布四野,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这些人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或坐或卧,眼神呆滞,偶尔有孩童的啼哭声传来,很快就被压抑的寂静所吞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城外的树木已经完全被砍伐干净,各个山头都是光秃秃的一片,又被一片片密不透风的窝棚替代。
有一块区域冒着一股与众不同的焦黑色,前几日那里失了火,一把火烧死了上万灾民,但不到一夜又被密密麻麻的窝棚覆盖,那些被烧死的灾民,都等不到城内官衙来清理,附近的灾民扒走了一切可用之物,连他们的尸体,都被分割去“加餐”。
“大将军……”陕西巡抚鄂恺躬身站在图海身侧,声音低沉而沙哑,语气无比的恭敬,却不是因为身份的差别,而是……带着一股乞讨一般的味道:“自康熙十八年始,陕西全境雨水稀少,夏无雨、秋禾枯槁,泾渭水浅、难行舟楫,关中、陕北尤为严重,时常数月滴雨未下,而且时至今日,旱灾还有继续扩大的趋势。”
图海面无表情,目光依然凝视着城外那片黑压压的人群,风吹起他的胡须,铠甲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双目平静如水,按在刀把上的手,却是下意识的搓揉不停,鄂恺没有注意到图海的小动作,继续禀报,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去年冬季,陕西多地州府天降大雨,百姓本以为可解燃眉之急,孰料……”
说到这里,鄂恺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孰料…….此雨非甘霖,反是灾害之源!暴雨由冬至春,终于是酿成黄河桃花汛,以至于黄河泛滥成灾,而黄河沿线水利堤坝…….有许多年久失修,沿河州县无一幸免,几乎全部遭淹,百姓受灾者数十万计。”
“洪灾过后,又起蝗灾,蝗虫铺天盖地、自东而来,已经蔓延至西安府内,沿线州县,几乎寸草不生,百姓……捕蝗虫而食,因此中毒而死者不计其数,但依旧是前赴后继,而且蝗灾的同时,还伴随着春霜之灾,如今已是暮春入夏的时节,却依旧是晚霜频发,麦苗冻死过半,春播完全受阻。”
“大将军,您看到的这些灾民,只是冰山一角,陕西各地,早已是饿殍遍野……”鄂恺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报,双手呈给图海:“遭灾最重的陕北、汉中两地,草根树皮尽数为百姓食尽,已发展至人相食的阶段,当地十室九空,大量百姓逃亡,甚至于官绅都大量逃亡,汉中西乡县,全城百姓原有两万四千多人,时至今日,城内百姓几乎逃散殆尽,全城仅知县、衙署公人及家眷数百存留,即便是这数百人,也是‘人人食粥水杂草,亦不能餐餐饱食’。”
“汉中府原有人丁三十余万,时至今日已经逃散大半,大半都是逃去了四川吴周治下,仅从官道走关口而过境者,大略就有十几万人,当地州县甚至鼓励百姓人丁逃去四川,以缓解本地的赈灾压力,下官还听说,四川王屏藩在南江、通江、太平厅等临近汉中的州府广设粥棚、分发白米招纳流民,不仅是大量流民入川,许多接壤的州县公人、佐贰官,乃至于县令这类主官,都抛下官位跑去四川,各处关口驻守的绿营兵马,也有许多跑去了四川。”
图海的眉头微微皱起,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纹路,逃兵一事,他也收到了许多报告,清廷面对陕西灾情,采取的是“先军”之策,赈灾粮款、民间捐纳,优先保障军粮军饷,然后是各级官府,最后若是还能剩下一点渣子,再用在灾民身上,这也算是吸取了明末大乱的教训,若是因灾至乱,只要军队不欠饷挨饿,好歹还有镇压的力量。
可即便如此,依旧有许多绿营兵将逃去了四川求活,能基本保证军需的军队都是这副模样,民间会是个什么惨烈的模样,可想而知。
“汉中百姓还能逃去四川,陕北地区也是重灾区,当地的百姓逃无可逃,就只能起来造反了,那‘朱三太子’的贼军,原本只是王辅臣旧部趁乱起事,虽然麻烦,但仅靠留守西北的陕甘绿营兵马,也足以抵御,但是……就是因为这灾情持续不断、接踵而至,导致流民遍野,那些贼军趁势裹挟灾民,人马膨胀至数十万人,陕甘绿营张勇等部不过两万多人马,自然不是对手,只能劳烦大将军您领军前来镇压…….”
“李自成……”图海轻声吐出这个名字,这支朱三太子义军,和明末的农民军很是相像,都是部分旧军队作为骨干,趁着灾情裹挟大量流民起势,巧合的是,它们的“起义”,最早都是在陕北地区爆发。
这样的“军队”不难对付,明末在李自成出商洛山对闯军进行正规化改革之前,几千精锐明军就能击溃几十万农民军,可击败容易,想要剿灭之,却是难于登天。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百姓逃到西安府来求活,流民源源不绝,时至今日,仅仅西安城周围聚集的流民,就已经多达十余万之众,四面八方,还不断有其他的流民涌来……”鄂恺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身子更加的弯折,膝盖都微微发软,似乎随时准备跪倒在地:“大将军,西安城周围因为大量流民涌至,粮食紧缺,粮价已是节节攀升,麦米已从每石八分,飙升至每石二两五分,即便如此,依旧是有价无市。”
“之前灾民哄抢赈粮,互相殴杀,伤死便有上万余人,这样的情况若是持续下去,下官担心……恐怕这样的民乱,会愈演愈烈!”鄂恺忽然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大将军,陕西各地已经无力救灾,下官……实在是想不到任何办法了,能够动员的官绅和力量都已动员完毕,但依旧是杯水车薪。下官...下官恳请大将军,能否分些军粮以救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