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水岭上,寒风像尖利的刀子,刮过这道早已面目全非的红营阻击阵地,泥土混合着凝固的暗红血块,被反复践踏成粘稠的泥泞,散发着浓重的腥气,几面千疮百孔的军旗随风飘扬着,旗面被硝烟和血污染得几乎看不出本色。
战士们倚靠在坍塌了大半的胸墙后,或蜷缩在冰冷的浅壕里。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烟灰和干涸的血迹,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阵地上异常安静。除了呼啸的风声,只有伤兵偶尔压抑不住的、因寒冷和疼痛而发出的呻吟,以及篝火燃烧木柴时发出的噼啪声。
憨子盘腿坐在一处土墙后,透过土墙的枪眼死死的盯着远处那片烟尘蔽日的方向,隆隆的炮声一刻不停的传来,比往常清军轰鸣的炮响更让陈镇揪心。
整个分水岭一线陷入一片死寂之中,从兵到将,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那个方向大战的结局,没有人怀疑主力部队会战败,瓦尔喀所部清军确实勇猛凶悍,但他们在绝对兵力优势下攻打野人寨数日,又分水岭五天五夜都始终没有突破,已经证明了他们和红营战力的差距。
如今他们已是疲惫之师,兵力还远不如红营主力部队,如今这场野战,不过是让清军上下更加认识清楚,他们不仅在攻防作战中不如红营,野战之中同样远远不是红营的对手!
没人会觉得清军能够击退红营的主力部队,周围的将士们低声商谈猜测着的,不过是多少清军会当场毙命,多少会被俘虏,逃出去的又会有多少人马,这一仗的胜负从红营的主力部队赶到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了悬念。
胜负已定、清军退去,这难得的闲暇时间,本应该是分水岭上这些长途奔袭、又连续作战了五天五夜的将士们休憩的时刻,但整个阵地上的将士们,却大多强撑着精神等待着,许多人已是头一点一点,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却拼命的顶着席卷而来的困意,满怀期望的看着远处那硝烟弥漫之地。
憨子也是如此,喉咙干得发痛,每一次吞咽都像有砂纸在摩擦,倦意一股一股席卷而来,比之前清军日夜的狂攻更加难熬,眼皮止不住的打架,偶尔有段时间恍惚一下,就如同酒后断片一般,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长途奔袭和数日不眠不休的战斗,早已榨干了他所有的精力,让他的思维都迟钝起来,若还处在高强度的战斗之中,他恐怕还能坚持,可如今一闲下来,心理上的松懈和生理上的疲惫,却怎么也压抑不住,他只能不停的抠着额角一道新结痂的伤口,用疼痛强撑着维持清醒,只希望在自己睡着之前,前方战事的消息能够尽快抵达。
就在此时,一个极其微小的黑点出现了,紧接着是两个、三个……是一队骑兵,正沿着他们来时的山路,朝着阵地疾驰而来,马蹄敲打冻土的急促声响,如同沉闷的鼓点,越来越近,瞬间撕裂了阵地上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还能动弹的士兵都猛地抬起了头,挣扎着站起来,或扶着同伴的肩膀,或扒着胸墙的缺口,无数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队越来越近的骑兵,那队骑兵冲得极快,转眼已到阵前。为首一人高举着一面红色的令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正是他们派去查探消息的哨马!
“捷报!”嘶哑却带着狂喜的吼声,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整个分水岭:“大胜!大胜!瓦尔喀部已全军崩散!我军大胜!大胜!”
有那么一瞬间,整个阵地陷入了绝对的死寂。所有的声音,风声、篝火的噼啪声、伤兵的呻吟声,仿佛都被抽空了,紧接着,便是一阵轰然欢呼之声,瞬间爆发出来,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直冲云霄!
憨子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晃,缓缓地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长气,那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浓重的白雾,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梁,眼眶瞬间变得滚烫,他没有跟着周围的战士们一起欢呼,仰面倒在冰凉的地上,一名战士见状以为他出了什么事,赶忙过来摇了摇他:“队长,你没事吧?”
“别摇!好好睡一觉……睡一觉!”憨子斥了一句,闭上沉重的眼皮,几天几夜未曾合眼的困倦,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吞没,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沉入了无梦的黑暗。
战壕之中,到处都是欢呼雀跃的将士们,更多的则随意的缩在某个地方沉睡着,陈镇小心翼翼的从战壕里走过,生怕踩到哪个睡着的将士,他满脸疲惫、满眼血丝,但精神却是极为亢奋,身板挺得比战前更加笔直。
再炊事班询问了两句,又摸了几个腌萝卜一边嚼着,一边顺着战壕转到后山一处凹地之中,里头整整齐齐的排着一具具尸体,几名教导瞪着血红的双眼,一个个将尸体胸前姓名牌上的名字和信息记下,扯下尸体脖子上的吊牌收好,然后如同有强迫症一般,把每一具尸体都摆得端端正正。
陈镇在凹地一侧找到了老伙头,他正跟几个伙头兵一起抬着一个木桶,桶里装满了肉汤,没经过一具尸体,老伙头便舀一勺汤,洒在它的周围,陈镇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老伙头,主力部队大胜,林兵团长已经派人去讨粮讨菜了,等会咱们炊事班要好好做一餐好的,给弟兄们补一补。”
“晓得,晓得!”那名老伙头点点头,扫视着布满了整片凹地的尸体,轻轻叹了口气:“就差这么一点,坚持了这么多天,就差这么一点……就能喝上这马肉汤了……”
陈镇一时无言,按住老伙头微微颤抖的手:“老伙头,不要太难过了,这些弟兄……他们今日喝不上这一口汤,是为了让天下的百姓每日都能有肉汤喝……青史悠悠,没人会忘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