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锦棠刚在偏殿外站定,还没有来得及和杨明汐打招呼,就见内侍总管笑眯眯地掀了帘子:“陆大人,陛下在里头候着呢。”
他心里正嘀咕,这场河工贪腐案尘埃落定,该论功行赏的论了,该押赴刑场的也定了,陛下这会儿单独召见,难不成是要查自己这几日有没有偷偷给杨明汐塞零花钱?
进了殿,却见龙书案后那抹明黄身影正对着本小册子发笑,见他进来,随手把册子推过来:“幺舅舅,看看这个。”
陆锦棠低头一瞧,封面上“京城奇闻录”五个字烫金发亮,再熟悉不过——前阵子杨明汐抱着这书废寝忘食,连算账都要念叨里面“飞贼用藏头诗传递密信”的桥段,还说要学着书里的法子给账本加密,被他笑“话本看多了走火入魔”。
“这书……”他指尖刚碰到纸页,就听皇帝慢悠悠开口:“是朕让内侍省抄了送你夫人的。”
陆锦棠猛地抬头,惊得差点把手里的册子扔出去。
那模样逗得皇帝“噗嗤”笑出声,指节敲了敲案几:“别紧张,不是要治她偷看闲书的罪。你当这书里的故事是凭空编的?”
他拿起茶盏呷了口,眼尾的笑纹里藏着几分狡黠:“里面讲的‘账房先生用二十四节气加密账单’,是二十年前都察院查漕运贪腐时用过的真法子;‘远房侄女扮作小吏翻案’,原型是当年江南盐案里,受害者女儿女扮男装告御状的旧事。说白了,全是当年处理河工贪腐案的旧例。”
陆锦棠这才后知后觉地张大了嘴。
难怪杨明汐看那书时总拍大腿,说“这栽赃手段看着眼熟”,原来不是她想象力丰富,是陛下早就把“参考答案”递到她手里了。
“朕怀疑王显清那伙人多年了。”皇帝放下茶盏,语气沉了沉,“可他们手脚太干净,御史查了三回都抓不到实证。直到去年北岸溃堤,朕才下决心,得找个他们不提防的人入局。”
他话锋一转,又笑了,“听说幺舅母是个妙人,算账比户部老吏还精,又最不爱按常理出牌——这不就是现成的好棋子?”
他故意让大理寺借“查溃堤原因”把杨明汐卷进来,又“恰巧”让唐家航夫妇出现在她身边。
那对夫妇看着是朝廷官员和贫民出身的游医的结合,实则男的是前都察院的尚书,女的本就对王显清有血海深仇——全是皇帝暗中点了头,才让他们“顺理成章”地跟杨明汐搭上线。
“说起来,你夫人可比朕预想的厉害。”皇帝想起什么,忍不住乐,“朕本想让她慢慢查,谁知她拿着本话本当教科书,三天就看出账册里的猫腻,还拐着唐家航去挖老河工的证词,连王启年藏着的密信都被她顺藤摸瓜找着了——这本事,比十个只会念圣贤书的御史都管用。”
陆锦棠走出宫殿时,脑子里还嗡嗡响。
刚下台阶,就见不远处的海棠树下闹哄哄的——杨明汐正把金算盘往石桌上一放,冲去而复返的唐家航夫妇扬下巴:“敢不敢赌?算这月河工的工钱,谁慢了谁请吃烤鸭!”
唐家航也不含糊,掏出随身携带的算筹:“来就来,上次让你赢了回,这次定要你输得认账!”
晚儿在旁边笑着摇扇子,见陆锦棠过来,打趣道:“陆大人可算出来了,快来评评理,汐儿说她算盘打得比户部尚书还快呢。”
杨明汐听见声音,转头冲他笑得眉眼弯弯,阳光落在她脸上,把鬓角的碎发都染成了金的。
她手里的算盘珠子噼啪响,嘴里还念叨:“你看你看,这笔账明显不对,石料钱比市价高了三成,肯定有鬼——哎,我跟你说,前几天看的话本里也有这招,果然书没白看……”
陆锦棠站在原地,忽然就笑了。
这场看似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查案,原来从头到尾都是环环相扣的布局。陛下是执棋人,王启年、唐家航夫妇是藏在暗处的棋子,可他的阿汐呢?她哪是任人摆布的棋子?分明是拿着本“剧本”,却凭着自己的聪慧,在棋盘上走出了最出其不意、也最惊艳的一步。
“在这儿傻笑什么?”杨明汐算完一笔账,见他站着不动,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是不是陛下夸我了?我就说我这本事有用吧!”
陆锦棠握住她的手,指尖触到她因常年拨算盘磨出的薄茧,眼底的笑意温得化不开:“是,夸你了。还说……要赏你两箱话本,让你慢慢看。”
“真的?!”杨明汐眼睛瞬间亮了,抓着他的胳膊就跑,“那还等什么,快去领赏啊!我还想看看有没有讲怎么用算盘破案的呢!”
阳光穿过海棠花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远处传来金算盘清脆的响声,混着少女清脆的笑,倒比殿里的丝竹声,还要动听几分。
晚饭后,杨明汐捏着那封火漆封口的信,坐在书房里,正对着账本上的糊涂账叹气。
忽然见门房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手里举着个沉甸甸的木匣:“十三夫人!大牢里来的人,说是王大人托、托给您的!”
“王大人?”她眉毛一挑,手里的狼毫笔“啪嗒”掉在砚台上,墨汁溅了账本半边。
这王启年不是前几日还在金銮殿上拍着胸脯,说自己献了河道密账是戴罪立功,指望着陛下从轻发落吗?怎么转眼就从“功臣”变成了牢里的阶下囚?
她抱着木匣往内屋走,匣子上的铜锁锈得厉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撬开。
刚掀开盖子,一叠泛黄的信纸就“哗啦”掉了出来,最上头那张字写得歪歪扭扭,倒像是用左手写的——王启年那老狐狸,年轻时可是凭着一手馆阁体在翰林院混过的。
“老夫虽糊涂,却知江山不能毁于蛀虫。”杨明汐念着字条上的话,指尖突然顿住。
底下的信纸上,赫然盖着河道总督王显清的私印,还有几个她眼熟的京官名讳——那几位老爷前几日还在朝堂上义愤填膺地痛骂王显清,如今看来,竟是一伙的?
她越看越心惊,指尖在“挪用治河款十万两,改采劣质石料”那行字上掐出了红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