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灯广场的湿地,透着一股子雨后特有的腥泥味儿,冰凉凉地渗进鞋底。
周影就这么笔挺地站着,仿佛一尊雕塑,任由那股子湿气包裹。
他指尖捏着那张从深井里带出来的标签纸,现在已经风干了,边缘微微卷曲,像一片被历史遗忘的枯叶,脆弱得让人心疼,可又硬生生地承载着什么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没急着做什么,那不是他的风格。
周影这人啊,他就像一壶老酒,要慢煨,要细品,急不得。
他深知,洪兴这盘棋,不是靠命令就能盘活的,得是“情分”,得是那些深埋在骨子里的兄弟情义,才能真正撬动。
他掏出手机,屏幕泛着冷光,毫不犹豫地拨通了廖志宗的电话,可电话一接通,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听了几秒彼端的呼吸声,然后,又轻轻地挂断了。
这一招儿,我跟你说,真是玩得高明,一个无声的电话,比千言万语都更能传达出那种沉甸甸的信任与期待。
他收起手机,转身,那身形在逐渐散去的薄雾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又带着一股子坚不可摧的劲儿。
发动车子,引擎的低吼打破了清晨的寂静,他没去那些喧嚣的地方,而是径直朝着城西那一片老旧的旧货市场开去。
那地方,时间的痕迹比别处都浓重,青石板路缝里都长满了青苔,空气里混合着旧书、老木头和不知名香料的独特味道,仿佛随便一个转角,就能撞见几十年前的旧时光。
车子最终停在一家不起眼的茶叶铺子前,门脸不大,招牌都有些褪色了,可那股子普洱茶特有的醇厚香气,却隔着老远就能闻到。
周影推门进去,店里光线昏暗,老板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正慢悠悠地用紫砂壶泡着茶,眼睛半眯着,像是睡着了,却又带着一股子深藏不露的精明。
“老板,来三斤陈年普洱。”周影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老头眼皮都没抬一下,只轻轻“嗯”了一声。
周影又补了一句,语调里带着点儿笑意,却又藏着一丝深意:“七叔最爱这一口,说是能压住心头火。”
这话一出,老头那半眯的眼睛,终于缓缓睁开,精光一闪而逝。
他慢悠悠地起身,从柜台下面抽出一包用油纸细心包裹的茶叶,递给周影,然后又拿起一本泛黄的账册,用毛笔蘸了墨,一笔一划地记下什么。
那看似寻常的动作,却是在传递着一个清晰无比的信号。
洪兴的暗线,就散布在这城市的角角落落,他们不显山不露水,却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将消息如水银泻地般,迅速传达到每一个需要知道的人耳中。
周影知道,一个时辰之内,他这句“压住心头火”的附言,定会带着普洱的醇厚气息,准时抵达祠堂,落入七叔的耳中。
祠堂的偏厅里,一股子陈旧的木头味儿和淡淡的香烛气混合在一起,有些闷,又有些肃穆。
七叔就坐在太师椅上,面前那本夹出了签到表的破旧账册摊开着,纸张泛黄,边缘毛躁,仿佛随时都会散架,却又像一本写满了故事的无字天书。
他嘴里叼着一杆老烟斗,烟草的火星明明灭灭,将他那张布满沧桑的脸映衬得忽明忽暗,眼底深处,像是藏着一片幽深的湖泊,波澜不惊,却又蕴含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力量。
廖志宗坐在他对面,姿态恭敬,却又透着一股子亲近。
他轻声开口,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闲话家常,可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精准地投入了七叔心头那片幽湖:“七叔,郑松荣……还活着。赵承志那孩子,昨夜找到了录音证据。”
“咔嚓。”烟斗里的火星突然爆了一下,七叔的眼睛猛地睁开,迸射出两道冷冽的光芒。
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股子疲惫,又掺杂着一丝不为人知的苦涩:“活人,总比死人难办。当年我们拼死保住了他的命,如今你一句话,就让我再把他推出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嘶哑,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那些尘封的记忆,那些年的恩怨情仇,此刻仿佛又活生生地跳了出来,在他心头百转千回。
他不想再掀起波澜,那代价,谁都付不起。
廖志宗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手中的纸包解开。
那不是周影买来的普洱茶,而是一个用油纸小心翼翼地包裹着的小信封。
他轻柔地将信封从油纸中取出,然后双手呈递给七叔。
信封有些旧了,边缘泛着磨损的痕迹,上面一枚褪色的火漆印,透着一股子年代久远的沉重感。
那是郑松荣妹妹二十年前写给洪兴的求救信,一封从未被拆封,也从未被回应的信。
七叔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枚火漆印,那上面模糊的纹路,仿佛瞬间穿透了时空的阻隔,将他拉回了二十年前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
他的手,不知何时开始微微颤抖起来,烟斗从他口中滑落,“啪嗒”一声,摔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
他没有去捡,只是紧紧地抿着唇,那双老眼里,终于不再是平静的幽湖,而是掀起了滔天巨浪,痛苦、愧疚、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将他淹没。
良久,祠堂里只有烟斗残余的焦味和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七叔缓缓起身,那动作带着一丝迟缓,却又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的目光扫过祠堂里那些牌位,那些早已入土为安的先辈们,仿佛都在无声地注视着他。
“叫人备饭。”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又带着一股子前所未有的坚定,“就在祠堂开席。老兄弟们……是时候该醒醒了。”
夜幕降临,祠堂里灯火通明,却又透着一股子异样的肃穆。
七叔以“补办清明祭”的名义,请来了洪兴硕果仅存的六位元老。
他们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了,有的头发花白,有的背脊佝偻,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可那双眼睛里,却依然藏着当年混迹江湖时的锐利。
餐桌是张老旧的红木圆桌,上面摆满了粗茶淡饭,没有那些花哨的排场,只有最实在的家常菜,透着一股子质朴的烟火气。
桌上只有一坛坛的烈酒,酒香浓烈,刺激着鼻腔,也灼烧着心肺。
老兄弟们围坐一堂,没人提及往事,只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家长里短,或者回忆着当年那些无关痛痒的趣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空气里的沉默却越来越重,那些被刻意避开的话题,像一把无形的刀,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直到第七巡酒过,七叔缓缓起身,那动作,像是在完成一个酝酿已久的仪式。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老兄弟的脸,然后,他走到神龛后,从里面取出一张已经泛黄的纸。
那纸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像是在等待着某个特殊的时刻。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那是一张签到表的复印件,上面的字迹虽然有些模糊,却依旧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真实。
七叔将那张签到表复印件,轻轻地放在桌上,那动作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可在那沉寂的祠堂里,却像是平地惊雷一般,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诸位老兄弟……”七叔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威严,“认得……这字吗?”
祠堂里,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那摇曳的烛火,映照着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脸,和一双双带着疑惑、挣扎、甚至些许恐惧的眼睛。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签到表上,空气中仿佛凝固了某种无形的力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沉默,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一个坐在末位的老执事,耳背得厉害,平时说话都得凑到他耳边才能听清,此刻却颤抖着伸出手,指尖点在那签到表上一个熟悉的名字,他的声音同样颤抖着,沙哑得仿佛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来:“李……李达成……我认得这字!那天晚上,他就是这么签的!那天晚上,他说……他说……”
老执事的话语,像是打开了一个记忆的闸门,他浑浊的老眼,瞬间涌出泪水,声音也哽咽起来:“他说……‘工人的名字,不该刻在碑底,该刻在碑顶’啊!”
话音落,祠堂里一片唏嘘,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浓重的悲怆。
有人红了眼眶,有人低下了头,有人轻轻叹息,那声音里,满是悔恨与无奈。
那些被尘封的记忆,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往事,此刻在祠堂里,借着这句沉甸甸的话,被彻底唤醒。
周影始终没有现身,但他安排的人,早已悄悄地录下了祠堂内发生的一切,那段饱含着历史真相和情感冲击的音频,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同步传输到了市政档案馆的AI系统,静静地躺在那个“待核验·李达成关联”的队列里,像一枚已经上了膛的子弹,只待被击发。
凌晨三点,城市的万家灯火都已熄灭,只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在漆黑中挣扎。
林秀娟再次登录文印系统后台,屏幕的蓝光映照在她疲惫的脸上,细框眼镜下的眼睛,却依旧清明而专注。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每一次敲击,都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警觉。
她发现,系统里竟然又跳出了七份触发了“语义冲突标记”的文件。
“啧,又是这些鬼东西。”她心里嘀咕着,手指却没停,迅速调取了其中一份的详细信息。
那赫然是昨日机要室刚刚归档的《清明祭拜活动备案表》。
一份普通的备案表,怎么会触发“语义冲突”?
她直觉不对劲,立刻深挖,调取了这份文件的打印日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