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巨大的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在朝堂上炸开!
文臣们面如土色,浑身筛糠,手中的笏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几个胆小的甚至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官帽歪斜,狼狈不堪。
武将们也失去了往日的骄横,个个脸色煞白,眼神涣散,有人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尿骚味,不知是哪位“股肱之臣”已然失禁。
那染血的皮筒,如同烧红的烙铁,被内侍颤抖着捧到了御前。
李玢,这位伪朝的年轻皇帝,在听到噩耗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宽大的龙椅,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宝座,此刻却像寒冰铸就的刑具。
他眼睁睁看着内侍递上那沾满暗红血污的信筒,仿佛那不是军报,而是九幽地府勾魂使者的催命符!
“不……不可能……”李玢的声音如同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难以置信的颤抖。他伸出同样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尖碰到那冰冷粘腻的血污时,猛地一缩,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
在内侍几乎要哭出来的哀求目光下,他才勉强接过。
展开那被血浸染得字迹模糊的军报,入眼便是“剑门陷落”、“全军尽墨”、“二将被擒”等刺目字眼!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球,刺入他的脑海!
“剑门……天险……固若金汤……杨将军……天下名将……怎会……怎会……”他语无伦次,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仿佛这样就能改变残酷的现实。
眼前雕梁画栋的宫殿开始剧烈地扭曲、旋转,金灿灿的蟠龙藻井变成了择人而噬的巨口,身下龙椅扶手上威严的九龙浮雕,此刻在他眼中活了过来,化作九条冰冷的毒蛇,嘶嘶吐信,缠绕着他的双腿,越收越紧!
巨大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豆大的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头、鬓角涔涔而下,滴落在明黄色的龙袍前襟上,迅速洇开一片片深色的、耻辱的水渍。
那份千斤重的军报,终于从他完全脱力的指间滑落,“啪嗒”一声闷响,砸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那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如同惊雷,宣告着一个王朝末日的来临。
“陛下!镇定!!!”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厉喝骤然响起,压过了殿中的混乱与皇帝的呜咽。
伪相杨国忠须发皆张,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宽大的紫袍因动作剧烈而猎猎作响。
他脸色铁青,额头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跳,眼神锐利如刀,试图用积威强行稳住这即将崩溃的朝堂。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宽大袍袖下,他那双保养得宜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老树根。
他是这个伪朝真正的缔造者和掌控者。
剑门关失守意味着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剑门……完了!蜀地咽喉,就此洞开!张巡的朱雀军团……那群杀神,将再无阻碍,铁蹄踏遍成都平原,兵临城下只在旬日之间!成都……这纸糊的城墙,如何抵挡?”更让他肝胆俱裂的是杨子钊和晋岳的被俘!
杨子钊或许还能硬气几分,可晋岳那个废物!
那个贪生怕死、见风使舵的小人!
他肚子里装着多少见不得光的秘密?
从伪朝仓促立国的密谋,到与南诏、吐蕃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再到为了筹措军费对蜀中豪强的残酷盘剥……晋岳就是一本活账册!
一旦他在唐军刑具下开口……杨国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冻结了五脏六腑,仿佛连灵魂都要被冻僵。
他仿佛看到了长安刑场上冰冷的铡刀,看到了自己和李玢被剥去龙袍蟒服,披枷带锁,在长安朱雀大街上被万民唾骂,最后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的凄惨景象!
不!绝不能!
杨国忠猛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息灼热而浑浊,带着绝望的味道。
再睁开眼时,所有的恐惧都被强行压入眼底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狠厉与孤注一掷的决绝光芒。
他必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无论那稻草多么肮脏,带着多少尖刺!
“陛下勿忧!天无绝人之路!”杨国忠的声音嘶哑,却强行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尖锐,试图刺破殿内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我大蜀尚有南方半壁江山,沃野千里!更有强援可期!何惧那北来兵锋?!”
这话与其说是安慰皇帝,不如说是给自己打气。
他猛地转身,对着殿外值守的禁卫统领,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濒死的困兽发出最后咆哮:“传!南诏国特使蒙舍忠,鲜于仲通将军特使鲜于明!即刻上殿觐见!不得延误!!!”
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一片压抑的惊疑。群臣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不解和更深的恐惧。
南诏?那个反复无常、贪婪成性的西南蛮邦?
鲜于仲通?那个拥兵自重、早已不听朝廷号令的前唐叛将?向他们求援?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殿外惨淡的天光泄入,映出两个昂然而入的身影。
他们的出现,与殿内恐慌绝望、如同末日坟场般的气氛,形成了极其刺眼、令人心悸的对比。
左边一人,正是南诏特使蒙舍忠。
他身材矮壮敦实,如同山间的磐石,皮肤黝黑粗糙,显然是常年风吹日晒。
身着色彩艳丽、纹饰繁复的南诏贵族服饰,金银线绣着奇异的鸟兽图腾,在殿内烛火下闪着诡异的光。
他腰间挎着一柄华丽异常的弯刀,刀鞘镶嵌着硕大的绿松石和鸽血红的宝石,刀柄则是某种猛兽的腿骨制成。他眼神倨傲,嘴角天然下垂,带着一丝看戏般的讥诮,仿佛踏入的不是一国朝堂,而是即将到手的猎场。
他走到御阶之下,微微躬身,幅度小得近乎敷衍,目光却肆无忌惮地在御座上的李玢和周围惊慌的宫女身上扫视。
右边一人,是鲜于仲通的族侄,特使鲜于明。
他一身略显陈旧却擦拭得锃亮的唐军旧式明光铠,甲叶碰撞发出沉闷的金属声,身形剽悍挺拔,脸上刻着风霜和刀疤,透着一股边军特有的、百战余生的桀骜与煞气。
他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像踏在殿中群臣的心坎上。他草草抱拳,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硬朗,目光却如同盘旋的鹰隼,冰冷而锐利地扫过御座上瑟瑟发抖的李玢、阶下脸色铁青的杨国忠,以及那些面无人色、如同待宰羔羊般的群臣。
那目光深处,是毫不掩饰的、深入骨髓的轻蔑与嘲弄,仿佛在评估一群即将被屠戮的牲畜的价值。
殿内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南诏的蛮横,鲜于的骄兵,如同两股凛冽的寒风,吹得伪朝君臣心胆俱寒。
杨国忠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强行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近乎谄媚的笑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快步走下御阶,甚至显得有些跌跌撞撞,全然不顾宰相威仪,径直走到两位特使面前。
“特使!” 杨国忠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与卑微,甚至透着一丝摇尾乞怜的哀鸣,“前番贵方所提……所提盟约条款,我大蜀……我大蜀愿重新考虑!只要……”
他猛地加重语气,眼神死死盯着蒙舍忠和鲜于明,充满了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迫,“只要贵国与鲜于将军愿即刻发兵!北上勤王,共抗敌军!解我成都燃眉之急!条件……一切好商量!粮秣军械,金银财帛,尽管开口!只求速速发兵!刻不容缓啊!”
“即刻发兵”四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
蒙舍忠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预料之中的、残忍而得意的笑容。
他慢条斯理地,仿佛在享受猎物临死前的挣扎,从怀中掏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边缘磨损的羊皮地图。
他旁若无人地蹲下身子,将那地图“哗啦”一声在金砖地面上铺开,动作粗鲁无礼。粗壮黝黑的手指,指甲缝里带着泥垢,毫不客气地戳在蜀地南部大片区域上,瓮声瓮气地说,声音如同破锣:
“相国爽快!我南诏王的条件不变,也无需再议!”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狠狠划了一条线,“金沙江以南,所有土地!包括嶲州(今西昌)、姚州(今姚安)、会同(今会理)……所有膏腴之地,城池村镇,山川河流,尽归我南诏所有!此乃其一!”
他竖起第二根手指,如同讨债的判官:“其二,需军粮五十万石!要新粮,陈粮不要!生铁十万斤,要上好的铁胚!上等绢帛二十万匹,蜀锦优先!少一粒,缺一斤,一匹,这兵……就发不得!”
蒙舍忠顿了顿,目光如同滑腻的毒蛇,越过群臣,贪婪而淫邪地扫向殿侧垂手侍立、早已吓得花容失色的宫女和隐约可见的嫔妃身影方向,嘴角咧开一个令人作呕的笑容:“还有其三……嘿嘿,听闻蜀宫多佳丽,歌舞冠绝天下。我南诏勇士,久慕天朝风华。请陛下即刻挑选年轻貌美、身段妖娆、精通歌舞的绝色宫娥一百名!随军犒劳!记住,要年轻的,会跳舞的!若以次充好,嘿嘿……”
他发出一阵刺耳的怪笑,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无耻之尤!”“禽兽蛮夷!”“丧权辱国!国将不国啊!” 蒙舍忠的话音刚落,殿上几个须发皆白、以忠直自诩的老臣再也按捺不住,气得浑身发抖,胡子乱颤,指着蒙舍忠破口大骂。
老臣杜弘更是踉跄出列,悲愤欲绝地对着御座叩首:“陛下!万万不可!此乃割地赔款,献媚蛮夷!引狼入室,后患无穷!祖宗疆土,岂可尺寸与人?我朝虽立国未久,然……”
他的话被一声冷哼粗暴打断。
鲜于明踏前一步,厚重的战靴踏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同战鼓擂动。
他声如洪钟,带着边军将领特有的蛮横和不容置疑的强硬,目光如电,直接刺向御座上的李玢:
“相国,还有我叔父鲜于将军的条件!”
他伸出四根手指,每一根都如同铁条,“其一,朝廷(伪朝)需即刻颁下正式诏书,公告天下,册封我叔父鲜于仲通为‘蜀王’!永镇西川,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其二,” 第二根手指压下,“自诏书下达之日起,我叔父治下一切财赋、税粮、盐铁专卖之利,皆由其蜀王节度府自行征收、支用、调配!朝廷不得过问分毫!亦不得以任何名目摊派、索要!”
“其三,”第三根手指带着更强的压迫感,“开放蜀地所有关隘、渡口、要道!允许我部兵马自由进出、驻扎、调动!朝廷及地方官吏、军兵,不得有任何阻拦、盘查、滋扰!违者,以叛逆论处,格杀勿论!”
他竖起第四根手指,声音陡然变得更加冷硬,如同冰锥:“其四,大军开拔,非同儿戏!需先拨付开拔军饷现银一百万两!粮草三十万石!马料十万束!军械甲仗,按需补充!”
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杨国忠和李玢惨白的脸,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少一两银子,缺一石粮食,一束草料……我部兵马即刻撤回南中深山!坐看唐军张巡的铁蹄,如何踏平你这成都城!烧光、杀光、抢光!绝无二话!言尽于此!”
最后四个字,如同重锤砸落,震得整个金銮殿嗡嗡作响。
苛刻!贪婪!无耻!丧权辱国之甚,前所未有!
这哪里是求援?分明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是要将这个伪朝连皮带骨,彻底分食殆尽!
南诏要割走蜀地最富庶的南部屏障和粮仓,还要巨额物资和女人;
鲜于仲通则要裂土封王,彻底掌控蜀地命脉财权,成为国中之国,甚至要求畅通无阻的军事通行权,这简直是把成都的脖子直接送到了他的刀口下!
最后那笔天文数字的开拔费,更是釜底抽薪,要将伪朝最后一点元气榨干!
殿内伪臣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悲鸣与绝望的哗然!几个老臣捶胸顿足,老泪纵横:“国贼!国贼啊!”
“此约一签,我等皆为千古罪人!有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
“陛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臣请死战殉国!”
老臣杜弘更是须发戟张,目眦欲裂,猛地以头抢地,悲声高呼:“陛下!老臣死谏!此二贼之约,签则亡国速矣!签则蜀地永沦异族、军阀之手!百姓水深火热,生灵涂炭!陛下!三思!三思啊!!!”
他嘶喊着,猛地站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旁边蟠龙金柱!
“杜公不可!”
“拦住他!”
惊呼声四起!但为时已晚!“砰”的一声闷响!血花四溅!
杜弘苍老的身躯软软滑倒,额角破裂,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金柱,也染红了光洁的金砖。
他怒目圆睁,死死瞪着御座方向,气绝身亡。这惨烈的一幕,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殿内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与之前的尿骚味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宫女内侍吓得尖叫失声,又慌忙捂住嘴,浑身抖如筛糠。
李玢看着那柱下的鲜血,看着杜弘死不瞑目的双眼,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从龙椅上滑落下去,全靠身边两个内侍死死架住。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如同离水的鱼,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杨国忠脸上的肌肉疯狂地抽搐着,心在滴血,如同被钝刀一片片凌迟。
割让国土,承认割据,财赋尽失,还要奉上巨额钱粮和女人……这是亡国之约!
是万世唾骂的千古奇耻!
杜弘的血,更是让他灵魂都在颤栗。
但是,剑门关那冲天烈焰的幻象越来越清晰,张巡朱雀军团铁蹄踏破山河的轰鸣声仿佛就在耳边!
成都城破的惨景,自己和外甥被押上囚车游街,最后被千刀万剐的画面,如同梦魇般死死缠绕着他!
晋岳那可能已经张开的、吐露秘密的嘴,更是他颈上随时收紧的绞索!
“不!我不能死!更不能这样死!只要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有翻盘的希望!南诏?鲜于?不过豺狼!待我缓过这口气,利用他们抵挡住张巡,再慢慢收拾……眼下,只能忍!忍常人所不能忍!”
一股疯狂的赌徒心态彻底占据了他的头脑——输光了所有筹码,也要押上最后仅存的尊严和国运!
他猛地转身,对着御座上魂不附体、几乎瘫软的李玢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响声!
“陛下!!” 杨国忠的声音凄厉绝望,如同杜鹃啼血,“存亡之秋,当断则断!杜公……杜公忠烈,然……然于事无补啊!若不舍此身外之物,则宗庙倾覆只在旦夕!你我君臣,皆死无葬身之地!成都十万军民,亦将玉石俱焚!请陛下……速速决断,应允特使之请!发兵!即刻发兵啊!!”
他抬起头,额头已是一片乌青,眼中布满了血丝,只剩下一种输光一切、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活下去的疯狂与决绝。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李玢,充满了逼迫与哀求。
李玢看着状若癫狂的杨国忠,看着柱下杜弘那死不瞑目的尸体和刺目的鲜血,看着殿中如同两尊魔神般、脸上带着毫不掩饰贪婪与胜利者嘲弄的蒙舍忠和鲜于明,最后扫过满朝文武——那些平日里高谈阔论、此刻却个个面无人色、眼神躲闪、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忠臣良将”。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漆黑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
最后一丝帝王的尊严、反抗的勇气、对未来的幻想,都被这残酷的现实碾得粉碎。
他仿佛听到自己灵魂碎裂的声音。
他瘫在宽大的龙椅上,像一具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只剩下本能的、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卑微渴求。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微弱而颤抖、如同垂死呻吟般的音节,带着无尽的屈辱和彻底的崩溃:
“……准……准……奏……”声音细若蚊呐,却如同丧钟,在这伪朝的金銮殿上,凄厉地敲响。
内侍总管王德顺,一个面白无须、此刻脸色比纸还白的老太监,颤抖着,如同捧着千斤重担,将一个紫檀木托盘捧到李玢面前。
托盘上,黄绫衬底,端放着那方象征着皇权、由和阗美玉雕琢而成的传国玉玺。
蟠龙钮在殿内摇曳的烛火下,闪烁着冰冷而讽刺的光芒。
李玢的手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叶,几次尝试去抓握那玉玺,都因脱力而滑开。
蒙舍忠和鲜于明抱着手臂,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笑,冷眼旁观着这屈辱的一幕。
“等击退裴徽的大军之后,本相一定要弄死鲜于仲通,灭了南诏……”杨国忠心中暗自发狠。
终于,李玢的手指勉强勾住了冰凉的玺身。
在蒙舍忠贪婪淫邪的目光、鲜于明冰冷如刀的注视、杨国忠绝望催促的眼神下,在满殿死寂无声的“见证”中,那方沉重的玉玺,带着一个王朝最后的尊严和伪帝无尽的屈辱与颤抖,被一只软弱无力的手,高高举起,又沉重无比地落下!
“咚!” 第一声闷响,印泥鲜红刺目,狠狠盖在了那份早已拟好的、割让金沙江以南大片国土给南诏的羊皮盟约上。
那红色,如同杜弘撞柱溅出的鲜血,又像是从蜀地母亲躯体上剜下的巨大伤口流出的脓血。
“咚!”第二声闷响,更加沉闷,如同丧钟的最后哀鸣。玉玺盖在了那份承认鲜于仲通为“蜀王”、出卖整个剑南道财赋军权的盟约上。
印泥晕开,像一张贪婪巨口吞噬一切的标记。
随着玉玺的落下,殿外不知何时起风了。
狂风呼啸着卷过宫殿的飞檐翘角,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万千冤魂的悲泣。
几盏悬挂的宫灯被吹得剧烈摇晃,光影凌乱,映照着殿内一张张或绝望、或麻木、或贪婪、或得意的脸,如同群魔乱舞。
一阵穿堂风猛地灌入大殿,吹得烛火明灭不定,几近熄灭。
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昏暗的阴影之中,只剩下那两份羊皮纸上,鲜红的玉玺印记,如同两只淌血的眼睛,在昏暗中幽幽地亮着,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也埋下了未来更大混乱与血火的伏笔。
蒙舍忠发出一声得意的低吼,迫不及待地弯腰,一把抓起属于南诏的那份盟约,手指贪婪地抚摸着那未干的鲜红印泥,仿佛在抚摸即将到手的土地和女人。
鲜于明则沉稳地拿起另一份,仔细检查了印鉴,嘴角勾起一抹冷酷而满意的弧度,将羊皮卷收入怀中,动作干净利落。
“哈哈哈哈!好!痛快!”蒙舍忠直起身,目光再次扫向那些瑟瑟发抖的宫女,舔了舔嘴唇,旁若无人地对杨国忠道:“相国,那百名宫娥,还有粮草绢帛,可要抓紧!我南诏勇士的刀,可是等不及要饮唐狗的血了!”
他说着,竟伸手在离他最近、吓得几乎晕厥的一个小宫女脸上摸了一把,引来一声压抑的尖叫。
鲜于明则冷冷抱拳:“相国,陛下,军情紧急!一百万两现银,三十万石粮草,十日之内,必须运抵我军大营!逾期不候!末将告退!”
说罢,竟不再看御座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甲叶铿锵作响。
杨国忠依旧跪在地上,听着豺狼离去的脚步声和蛮使的狂笑,看着御座上彻底崩溃、如同行尸走肉的外甥,再瞥见金柱下那滩渐渐凝固的暗红血迹……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口血硬生生咽了回去,宽大的紫袍袖中,双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沁出血丝,而他藏在袖袋深处的一个小瓷瓶——装着剧毒鸩酒的小瓶——似乎也变得更加冰冷沉重了。
金銮殿内,只剩下死寂,以及伪帝李玢压抑不住的、如同幼兽般的呜咽,在空旷而奢华的大殿中,绝望地回荡。
……
……
秦岭,华夏脊梁,横亘于天地之间,其险峻如鬼斧神工。蜿蜒于绝壁之上的古栈道,此刻正承受着生命极限的挑战。
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正沿着这悬于云端的窄径亡命飞驰。
马是真正的河西骏马,口鼻喷吐着浓稠的白沫,汗水浸透了油亮的皮毛,在晨曦微光中蒸腾起丝丝白气。
马背上的骑士,身披沾满泥泞尘土的驿卒号衣,头盔下的面孔被风霜刻满疲惫,但一双眼睛却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光芒——那是混合着使命必达的决绝与巨大喜讯带来的亢奋。
他正是八百里加急的信使,背负着足以震动帝国中枢的报捷文书。
“驾!驾!”嘶哑的吼声在深谷间回荡,被凛冽的山风撕扯得破碎。
马蹄铁撞击着腐朽的木栈道,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嘚嘚”声,每一次踏下都伴随着栈木痛苦的呻吟和碎石簌簌滚落的声响。
栈道一侧是刀削斧劈般的万丈深渊,云雾在脚下翻涌,深不见底;另一侧是湿滑冰冷的峭壁,嶙峋怪石如恶兽獠牙。
汗水顺着驿卒的鬓角流下,刺痛了干裂的嘴唇,但他紧咬牙关,身体低伏,几乎与马背融为一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冲过去!把捷报送进长安!
当最后一抹险峻山影被甩在身后,眼前豁然开朗。
广袤的关中平原在初升朝阳的金辉下铺展开来,如一块巨大无垠的金色织锦。
地平线的尽头,一座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宏伟的巨城轮廓,巍然矗立。那便是帝国的中枢,万国来朝之地——长安!
驿卒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泪光,他猛地一夹马腹,用尽最后力气嘶吼:“长安——!捷报——!剑门大捷——!”
骏马仿佛也感受到了终点在望的狂喜,发出一声长嘶,四蹄腾空,化作一道离弦的闪电,沿着宽阔平坦的官道,向着那座沐浴在万丈金光中的不朽之城,疾射而去!
马蹄扬起的烟尘,在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宣告胜利的轨迹。
……
……
同一时刻,长安城的心脏——大明宫含元殿,正沐浴在一天中最神圣庄严的时刻。
巍峨的宫殿群在晨曦中苏醒,金黄的琉璃瓦反射着朝阳,流光溢彩,宛如天上宫阙。
巨大的殿宇坐落在三层汉白玉台基之上,俯视着整个长安城。
通往大殿的龙尾道漫长而陡峭,两侧侍立的金甲武士如同铜浇铁铸的雕像,纹丝不动,手中的仪仗在晨光中闪烁着冷冽的寒芒。
殿内,香烟缭绕。
巨大的青铜仙鹤香炉昂首而立,口中徐徐吐出淡雅的瑞烟,与从高耸殿顶天窗斜射而入的金色光柱交织缠绕,营造出一种既肃穆又略带梦幻的氛围。
空气中弥漫着名贵沉香的清冽气息,混合着陈年木料、墨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核心的独特味道。
正值大朝会。
年轻的皇帝裴徽,端坐于丹陛之上蟠龙金漆的御座。
他头戴十二旒冕冠,白玉珠串垂落,遮挡了部分视线,却更衬得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深不可测。
冕旒下,是一张轮廓分明、俊朗非凡的面孔,皮肤因久居深宫略显白皙,但紧抿的薄唇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条,透露出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掌控一切的意志。
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眼底深处悄然荡漾。
他修长的手指,正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御座扶手上那颗冰冷硕大的蓝宝石——那是先帝留下的遗物,象征着无上的权力与责任。
御座之下,丹陛两侧,文武百官肃立如林,鸦雀无声。
文官班列之首,是几位当朝宰辅:
颜真卿须发如银,根根似铁,面容刚毅如磐石。
他身姿挺拔如松,即使身着宽大的紫色朝服,也掩盖不住那股由内而外的浩然正气。
浓眉紧锁,目光炯炯,仿佛时刻在审视着世间的真伪与曲直,不怒自威。他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部活的“正气歌”。
元载相较于颜真卿的刚硬,他显得气度沉稳,面如冠玉,保养得宜,一双细长的眼睛精光内蕴,仿佛能洞察人心。
嘴角常挂着一丝若有若无、恰到好处的笑意,举止从容不迫,透着久居高位、精于算计的圆融。
他微微垂眸,似乎在养神,但偶尔抬起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丝掌控全局的自信。
王维气质清雅绝伦,如空谷幽兰。
身着淡青色朝服,面容清癯,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和忧思。他捻着颌下几缕银须,目光似乎穿透了殿宇的穹顶,落在某个遥远而宁静的山水之间。
对于这朝堂之上的权力博弈和可能的兵戈消息,他眉宇间始终萦绕着一丝淡淡的疏离与忧虑。
武将队列最前方,一个身影如同铁塔般矗立,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王忠嗣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虎目炯炯有神,开阖间精光四射,带着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剽悍杀气。
此刻,他虽静立,看着老迈,周身却散发着一种无形的、亟待喷发的战意,仿佛一头被强行按捺在朝堂金笼中的猛虎,粗重的呼吸在寂静的大殿中隐约可闻。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只有香炉中瑞烟袅袅上升的轨迹,以及殿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越发衬得殿内气氛凝重,仿佛巨大的弓弦被无声地拉满,只待那一声裂帛般的宣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殿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异常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喘息和铠甲碰撞的铿锵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含元殿那两扇厚重的、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入口的朱漆大门。
“报——!!!”
一声拉长了音调、因极度激动而完全变调、近乎尖利的嘶喊,如同锋利的锥子,猛地刺破了殿内的凝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