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可怕的、足以让陈子韬身败名裂、让整个陈氏家族蒙羞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顽固地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冒了出来:‘逃……必须想办法逃出长安……活下去!’
“呸!”陈子韬猛地使劲摇头,仿佛要把这懦弱的想法从脑袋里甩出去,他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那腥咸的味道刺激着他的味蕾,也刺激着他最后一丝尊严。
“陈子韬!你还是陈家的种吗!还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吗!”他在心中对自己发出野兽般的怒吼。
投降?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就被他碾得粉碎。
叛军的凶残早已传遍长安,父亲被俘,自己若降,不仅生不如死,更会彻底玷污陈氏将门世代忠烈的清名,连累妻儿族人,万劫不复!
逃离?这个念头却比投降更顽固地盘旋着,诱惑着。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城头。
他看到不少和他年纪相仿、同样初次经历如此惨烈战阵的年轻士兵和下级军官。
他们脸上同样写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有些人眼神闪烁不定,偷偷望向通往城下的阶梯方向;
有些人死死攥着家书或护身符,嘴唇无声地翕动;
还有些人,像他一样,身体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陈子韬知道,此刻这血腥的城头上,和他一样内心经历着剧烈挣扎、甚至冒出过“逃离”甚至更懦弱想法的人,绝不在少数。求生的本能,在如此残酷的炼狱面前,是如此强大。
然而,现实就像一副冰冷沉重的枷锁,死死地锁住了任何可能的退路。
长安城被叛军围得铁桶一般,飞鸟难渡,往哪里逃?
就算侥幸混出城,外面是叛军肆虐的荒野,又能活多久?
军法如山,临阵脱逃者,立斩不赦!
督战队的寒刀就在身后不远处游弋,那些老兵油子的眼神锐利如鹰。
更重要的是,骨子里那份流淌了数代的将门世家的骄傲和责任感,那份从小被灌输的、对脚下这座伟大帝国都城长安的守护之心,如同最后一道摇摇欲坠却依然坚固的堤坝,死死地阻挡着恐惧洪流的彻底决堤。
尽管内心充满了对死亡的极致恐惧和对生的无限渴望,尽管那个“逃”字像一条毒蛇,在他心底疯狂噬咬,让他备受煎熬。
陈子韬最终还是颤抖着,用那双沾满血污、几乎握不稳东西的手,死死地、紧紧地握住了身边那柄染血的横刀刀柄。
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沉重。
他和其他内心同样充满恐惧的士兵一样,在大势的裹挟、军纪铁律的约束下,在最后那一丝残存的责任感和家族荣誉感的支撑下,依然会站在这修罗地狱般的城墙上。
他们知道,下一次叛军进攻的鼓声响起时,自己很可能就会死在某个不知名的叛军士兵刀下,成为这冰冷城墙下无数尸骸中的一具。
这,就是战争的残酷真相,也是无数小人物的悲怆挽歌。
……
终于,在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叛军伤亡数千,守军亦元气大伤)后,持续了大半天的叛军猛攻,在守军顽强到近乎奇迹的抵抗下,未能取得决定性的突破。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被刺破的、淌着血的金红色蛋黄,沉沉地坠向西方的天际。
暮色四合,将巍峨的长安城和城外无边无际、营火点点的叛军营垒,笼罩在一片昏黄与暗红交织的诡异光晕之中。
空气中,血腥味、焦糊的木头味、人体烧灼的恶臭、油脂燃烧的呛人气息,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的味道,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几乎令人窒息。
守军士兵们刚刚从持续大半天的疯狂血战中得以喘息片刻,许多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倒在冰冷的城砖上,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伤口在麻木过后开始钻心地疼痛,喉咙干得如同被火燎过,精神和体力都已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
短暂的寂静中,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用无数生命换来的喘息间隙,一种新的、更加令人心悸、更加撕心裂肺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哀嚎,从城墙下清晰地传来!
那不是战鼓的轰鸣,也不是刀剑的铿锵,而是……成千上万人汇聚成的绝望哭喊、凄厉哀嚎、以及叛军士兵粗暴野蛮的呵斥与皮鞭狠狠抽打在人肉体上发出的脆响!
“怎么回事?”靠在女墙后喘息的金吾卫都尉陈子韬,挣扎着探出头,只一眼,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
城下,距离护城河不远的地方,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人群,如同被驱赶向屠宰场的羊群,在叛军士兵明晃晃的刀枪逼迫和皮鞭抽打下,踉踉跄跄、哭天抢地地向着城墙涌来!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男女老幼皆有。
有白发苍苍的老妪体力不支被推倒在地,立刻被后面惊恐奔逃的人群无情践踏,发出令人心碎的微弱呻吟;
有妇人紧紧抱着襁褓中哭得声嘶力竭的婴儿,发出母兽般绝望的哀嚎;
有青壮男子试图反抗或保护家人,立刻被凶神恶煞的叛军乱刀砍倒,鲜血喷溅在周围惊恐的人群脸上……
凄厉的哭嚎声、哀求声、咒骂声汇成一片绝望的声浪海洋,直冲云霄,狠狠地、残忍地撞击着城墙上每一个守军士兵的心房!
“是……是城郊的百姓!是永平坊、安化门外的乡亲啊!”一个脸上带着稚气的小兵认出了人群中的几张面孔,声音带着哭腔,指着下面嘶喊:“王婶!我认得王婶!她给我娘纳过鞋底!还有……还有张木匠!天杀的贼子!畜生啊!”
一名叛军军官骑着高头大马,在惊恐万状的人群后方耀武扬威地穿梭,用带着浓重河北口音的话语,嚣张地、充满恶意地对着城头喊话,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城下的哭天抢地:
“城上的唐军听着!都给老子睁大眼睛看清楚喽!看看这些是谁?嗯?这些可都是你们长安城的父老乡亲!是你们的爹娘!你们的婆娘娃儿!识相的,立刻给老子开城投降!安庆绪大将军有好生之德,饶你们不死!否则……”
他猛地挥刀,刀尖直指下方黑压压、瑟瑟发抖的百姓,“老子就把他们统统推到你们箭下!推到护城河边!让你们亲手用你们的箭,射死自己的亲人!用你们的滚石,砸死你们的骨肉!哈哈哈哈!”
他发出夜枭般刺耳的大笑。
这恶毒到极致的计策,比之前的箭楼、比登城的悍卒,都更狠毒百倍地刺穿了守军的心理防线!
它不是在摧毁肉体,而是在撕裂灵魂!
刚才还在血战中凭着血勇没有退缩的士兵们,此刻握着弓箭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他们看着城下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听着那撕心裂肺、带着长安乡音的哭嚎,眼神中充满了巨大的痛苦、撕裂般的挣扎和无尽的茫然无措。
射?还是不射?
这比直面叛军最锋利的刀锋更让人肝胆俱裂,灵魂都在颤抖。
“畜生!安庆绪!你这个猪狗不如、该下十八层地狱的畜生!!”郭千里左肩的伤口只是被草草包扎了一下,此刻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气血翻涌,再次崩裂开来,鲜血迅速渗出甲胄的缝隙。
他目眦欲裂,一拳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城垛上,指节瞬间皮开肉绽,但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滔天的怒火在胸腔燃烧。
他猛地环顾四周,看到的是一张张惨白的脸,一双双动摇、痛苦甚至开始涣散的眼神。
他知道,这一刻,比刚才箭楼压境、叛军登城更加凶险万分!
军心,这座城池最后的支柱,正在被这最卑劣、最无耻的手段,一点点地瓦解、崩溃!
“郭帅!怎么办?!”严武拖着疲惫不堪、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身躯冲了过来,他盔甲上的血污已经干涸发黑,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贼子这是要诛心啊!逼我们自相残杀,毁我军心!这…这如何是好?!”
性格向来刚硬、杀伐果断的严武,此刻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慌乱和无助。
夕阳,终于带着无尽的悲凉和血色,沉入了西方遥远的地平线之下,仿佛也不忍再看这人间炼狱。
郭千里,这位身经百战、以铁血着称的朔方军大将,此刻如同被钉在城头的石雕,纹丝不动。
他布满血丝的双眸,死死锁在城墙之下那片惨绝人寰的景象上——那是被叛军如驱赶牛羊般推向护城壕沟的“肉盾”。
上万计的长安百姓,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被粗粝的绳索捆绑串联,或被叛军士兵用长矛刀背无情地抽打驱赶。
哭声震天,哀鸿遍野。
老人步履蹒跚,孩童惊恐哭喊,妇人紧紧搂着怀中幼儿,每一步都踏在绝望的深渊边缘。
他们身后,是叛军狰狞的面孔和雪亮的刀锋,身前,则是他们世代居住、如今却要成为他们葬身之地的长安城墙,以及那冰冷深邃、填满尖桩的护城壕沟。
“大帅……”副将严武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难以抑制的悲愤,他站在郭千里身侧,同样目睹着这炼狱般的场景,紧握的拳头骨节泛白,“贼子……竟卑劣至此!以我百姓为盾!”
郭千里没有回应,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里面囚禁着一头濒死的猛兽。牙关紧咬,腮帮子上虬结的肌肉棱角分明地凸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抑的嘶嘶声。
他头盔下的额角,青筋如蚯蚓般暴突跳动。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城下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叛军嚣张的鼓噪、狞笑声,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每一个守城将士的耳膜和心脏。
郭千里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激烈地碰撞、撕扯:
“开城投降?”
这个念头刚浮现,立刻被他碾得粉碎!“绝无可能!”
他心中怒吼,眼前仿佛看到了叛军冲入长安后烧杀抢掠、屠城三日的地狱景象。
他想起潼关失守时,沿途所见被叛军蹂躏的城镇,尸横遍野,十室九空。
投降?那等于亲手将这座千年帝都、将城内一百多万军民、将大唐最后的尊严彻底葬送!
他郭千里宁可粉身碎骨,也绝不做那遗臭万年的降将!
放任百姓被驱赶填壕?
这念头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些可都是他的同胞、他的父老乡亲!
眼睁睁看着他们被逼入壕沟,被尖桩刺穿,在痛苦中死去?
更可怕的是,叛军的步兵和攻城器械就紧贴在这些“肉盾”之后!
一旦叛军利用百姓的掩护,将冲车、云梯将毫无阻碍地直抵城下,蚁附登城只在顷刻之间!
届时,不仅百姓白死,长安城亦将不保!
放箭?
这个念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他的灵魂。
“那可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啊!”他一生戎马,从朔方到河西,再到如今的长安,手上染过无数突厥、吐蕃、契丹、叛军敌人的血,刀下亡魂累累,但他从未,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要将致命的箭矢对准自己的骨肉同胞!
他仿佛看到箭矢离弦,穿透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看到老人惊愕的眼神,听到孩童戛然而止的哭啼……这画面让他不寒而栗,几乎要呕吐出来。
“郭帅!贼兵在人群后面推冲车和云梯了!看!就在后面!”
一个眼尖的校尉,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变调,他指着人群后方隐约露出的巨大木制轮廓——那是包裹着湿牛皮、坚固无比的攻城锤(冲车),以及如巨兽骨架般高耸的云梯!叛军狡猾地将这些致命的器械隐藏在汹涌的人潮之后,利用百姓作为移动的屏障,正步步逼近!
不能再犹豫了!
每一秒的拖延,都让叛军更靠近城墙一步,都让那冲车离城门更近一分!
郭千里猛地闭上眼睛,仿佛要将眼前炼狱般的景象隔绝,但那哭嚎声却更加清晰地钻入脑海。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沉重得如同吞咽了千斤铁块,充满了血腥与硝烟的味道。
再睁开眼时,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已是一片骇人的血红!
那血红中燃烧的不是疯狂,而是被逼至绝境、碾碎一切仁慈后,如同火山熔岩般喷薄而出的决绝!
一种近乎毁灭的、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疯狂意志在他周身弥漫。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像冰冷的、千钧重的铁锤,每一个字都蕴含着钢铁般的意志和滴血的痛苦,狠狠砸在每一个守城将士的心上,将他们最后一丝侥幸和软弱砸得粉碎:
“传令……”郭千里的声音在死寂的城头响起,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弓箭手!目标——叛军冲车、云梯,及……其后督战之贼兵!放——箭!”
这道命令如同九天惊雷在城头轰然炸响!
时间仿佛真的停滞了一瞬。
城上守军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甚的死寂。
士兵们脸上血色尽褪,瞳孔因震惊而放大,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的统帅,仿佛不认识这个下达屠戮同胞命令的人。
空气凝固了,只有远处叛军的鼓噪和城下百姓的哭嚎,显得格外刺耳。
“大帅!那是百姓啊!是我们的父老乡亲啊!”年轻的将领陈子韬第一个失声喊了出来,他因激动和恐惧而浑身颤抖,声音尖锐得变了调,脸上写满了痛苦和不解,“不能放箭啊!”
郭千里猛地转头,那双血红的眼睛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死死盯住陈子韬,那目光中的决绝和痛苦几乎要将陈子韬吞噬。
他凌厉的目光又扫过所有面露不忍、犹豫动摇的士兵,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用尽全身力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和撕裂心肺的痛楚,生生挤出来的:“执行军令!”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雄狮的咆哮,盖过了城下所有的喧嚣,“不射?!城破,所有人都得死!包括他们!射!给我瞄准后面的畜生射!杀贼!为百姓……报仇!!”
最后那声“报仇”,如同压抑到极致的火山终于爆发!
那声音里蕴含的无尽悲怆、滔天恨意以及对命运残酷的控诉,像一道炽热的闪电,瞬间点燃了守军心中那被恐惧和怜悯压抑已久的怒火!
那是对叛军暴行的刻骨仇恨,是对家园沦丧的切肤之痛,是绝境中迸发出的最后血性!
“放箭!”严武是第一个从巨大的冲击中反应过来的将领。他深知郭千里的命令是何等残酷,何等艰难,但他更明白,这是绝境中唯一可能撕开一条血路的选择!
他嘶吼着重复命令,同时自己猛地抢过身旁一名弓箭手手中的强弓,搭上一支破甲重箭,弓弦瞬间被他拉至满月!
他鹰隼般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缝隙,死死锁定人群后方一个挥舞着皮鞭、正凶神恶煞地抽打驱赶百姓的叛军什长。
那什长脸上扭曲的狞笑,在严武眼中如同恶魔的烙印。
“死!”严武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嗡——!”
弓弦剧烈震颤,箭矢化作一道致命的黑色流光,精准无比地穿过奔跑百姓之间狭窄的缝隙,带着严武的怒火和郭千里的决绝,狠狠钉入那叛军什长的咽喉!
“呃啊!”那什长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转为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剧痛。
他双手徒劳地捂住喷溅鲜血的脖子,嗬嗬作响,如同被割断喉管的鸡,踉跄几步,一头栽倒在尘土中,手中的皮鞭无力地滚落。
这一箭,如同点燃了燎原烈火的火星!
“杀贼——!为乡亲们报仇啊!”城头上,不知是哪个士兵发出了第一声带着哭腔、却又充满力量的怒吼,那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
紧接着,零星的、带着颤抖的箭矢开始射向人群后方的叛军。士兵们的手依旧在剧烈地抖动,眼泪在布满烟尘的脸上冲出浑浊的沟壑,模糊了视线。
他们咬着牙,嘴唇被咬出血痕,努力地、几乎是凭着本能和微弱的希望,避开前方那些哭喊着、奔逃着的熟悉或陌生的身影,将复仇的怒火,凝聚在箭尖,狠狠射向那些真正的恶魔——那些躲在百姓身后、挥舞屠刀的叛军!
“瞄准后面的!射那些拿刀的畜生!别伤着前面的乡亲!” “稳住!看准了再射!”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声音因焦急和痛苦而嘶哑,他们来回奔跑在垛口之间,努力指挥着,试图将误伤降到最低。
然而,战场的残酷就在于它的无情与混乱。
一支或许是因过度紧张、或许是因角度刁钻而射偏的流矢,如同失控的毒蛇,呼啸着穿透了一个试图用身体护住怀中幼童的妇人的肩膀!
“啊——!”妇人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叫,那声音瞬间刺破了战场所有的喧嚣,清晰地传入城头每一个士兵的耳中。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抱着孩子,像一片被狂风折断的落叶,惨叫着滚倒在地。孩子从她怀中跌落,发出更加惊恐无助的哭喊。
这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城头所有守军的心上!尤其是近在咫尺的陈子韬!
“娘——!!”陈子韬身边,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脸上稚气未脱的年轻士兵,在妇人中箭倒下的瞬间,如同被五雷轰顶!
他认出了那个身影,那是他含辛茹苦的母亲!
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孤狼濒死般的哭嚎,猛地丢掉了手中的弓箭,双眼赤红,状若疯魔,不顾一切地就要冲向城梯!
“拦住他!”郭千里厉声咆哮,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但比周围士兵动作更快的,是离那年轻士兵最近的陈子韬!他如同一头扑向猎物的豹子,猛地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那个濒临崩溃的同袍,双臂如同铁箍般勒住他挣扎的身体,在他耳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激动而破裂:“冷静!你疯了吗?!你想害死所有人吗?!看看下面!那些畜生就在等着你开门!冲下去你救不了你娘!只会白白送死,还会让城门失守!杀贼!只有杀光后面那些披着人皮的畜生!才能给你娘报仇!给所有乡亲报仇啊!!”
那年轻士兵在陈子韬怀里剧烈地挣扎、痛哭,涕泪横流,发出野兽般的呜咽,用头猛撞陈子韬的胸膛。
但陈子韬的话,如同冰冷的铁锤,砸碎了他绝望的冲动。
最终,他浑身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和呜咽,瘫软在陈子韬怀中。
陈子韬松开他,将他交给旁边的士兵照看。
他自己却也被刚才那惨烈的一幕和怀中士兵的痛苦彻底淹没了。
那妇人中箭倒下的身影,那孩子惊恐的哭喊,与他自己脑海中妻儿惊恐的面容瞬间重叠!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对叛军的刻骨仇恨、对自身无力的绝望、对命运不公的愤怒以及一种想要毁灭一切的狂暴火焰,在他胸腔里轰然炸开,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啊——!狗贼!偿命来!!”陈子韬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扭曲咆哮,双眼赤红如血,脸上肌肉因极致的情绪而狰狞扭曲。
他猛地抓起自己那柄三石强弓,动作僵硬而疯狂,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玉石俱焚的毁灭气息。
他不再刻意瞄准,只是凭借着满腔的恨意,将弓拉至满月,对着城下叛军督战队最密集、旌旗最显眼的地方,狠狠射去!
一箭射出,他甚至不看结果,立刻又抽出一支箭,再次上弦,拉满,射出!
动作机械而迅猛,仿佛要将所有的生命都灌注在箭矢之中!箭矢离弦,带着他所有的恨意,如同复仇的毒刺,射向那一片罪恶的渊薮!
城下,叛军阵前,一座临时搭建、铺着华丽毛毯的高台上。
“大燕皇帝”安庆绪斜倚在王座之上,手中把玩着一只镶满宝石的金杯,杯中盛着殷红如血的美酒。
他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城上守军的痛苦挣扎和城下百姓的哀嚎,仿佛在观看一场精心编排的残酷戏剧。
当看到有百姓中箭倒下,城头守军发出悲愤的呼喊时,他非但没有丝毫怜悯,反而发出一阵快意的大笑,肥硕的身躯随着笑声不住抖动:“哈哈哈!射得好!继续射!看你们这些唐狗能杀多少自己人!痛快!真是痛快!”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享受着这种掌控他人生死、玩弄他人于股掌之间的病态快感,“朕倒要看看,是你们的箭多,还是长安的贱民多!”
然而,他身边侍立的骠骑大将军田乾真和宰相高尚,脸色却阴沉得如同锅底。
田乾真紧握着腰间佩刀的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失去血色,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他饱经风霜的脸上,肌肉紧绷,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城下的惨状。
驱民攻城!这是最下作、最丧失军心、最令人不齿的手段!
看着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在同胞的箭雨和己方的刀枪下哀嚎挣扎,看着城头那些唐军士兵在巨大的痛苦和道德煎熬中被迫反击,田乾真感到一阵阵的反胃和深沉的厌恶。
他戎马半生,见过无数生死,但如此践踏人性、自毁根基的行为,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这样得来的胜利,能长久吗?
大燕的根基,难道就建立在如此暴行和天下人的唾骂之上?
他瞥了一眼身边同样面沉如水的高尚,两人眼神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深重的不祥预感。
“陛下,”田乾真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和鄙夷,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而凝重地进谏,“驱民攻城,虽可动摇敌心,使其投鼠忌器,然……此举恐失天下民心!民乃国之本,根基动摇,纵得长安,亦难守长久!且守军反击,箭矢无眼,我军将士混杂于百姓之中,亦有损伤,士气已显受挫。观天象,暮色已深,不若暂缓攻势,待夜色降临,再遣精锐……”
“住口!”安庆绪不耐烦地厉声打断,脸上瞬间布满暴戾的阴云,他猛地将金杯掷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美酒溅湿了华贵的毛毯,“田乾真!你懂什么?妇人之仁!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能拿下长安这座花花世界,死些贱民算什么?!民心?哼!刀子在手,兵权在握,谁敢不服?!朕看你是被唐狗的箭吓破胆了!”
他猛地抓起案几上一枚象征军令的虎符令牌,狠狠掷在田乾真脚下,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传朕旨意!加快驱赶!把所有的冲车都给朕推上去!督战队听令!后退一步者,斩!畏缩不前者,斩!今日日落之前,朕要坐在长安的龙椅上!拿不下长安,尔等提头来见!”
田乾真看着脚下那枚碎裂的令牌,又缓缓抬起眼,看向安庆绪那张因长期纵欲、酗酒和暴戾而浮肿扭曲的脸,以及那双被权力和疯狂蒙蔽的浑浊眼睛。
一股冰冷的、彻底的失望如同寒潮般席卷全身。
战斗,在巨大的心理煎熬和复仇怒火的驱动下,再次进入了惨烈的白热化。
守军士兵们仿佛化身为不知疲倦、不知疼痛的复仇机器。
箭矢如飞蝗般密集射向人群后方,滚石擂木被士兵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下城头,砸向试图靠近的叛军和笨重的冲车。
他们不再犹豫,不再流泪(或者说泪水已被怒火烧干),将所有的痛苦、屈辱和愤怒,都倾泻在那些躲在百姓身后的叛军身上!
严武身先士卒,在硝烟弥漫、箭矢横飞的垛口间来回奔走,铠甲上已布满刀痕箭孔。
他嘶哑着喉咙指挥反击,鼓舞着身边每一个浴血的士兵:“稳住阵脚!瞄准推车的贼兵!砸碎他们的冲车!长安男儿,宁死不降!”
然而,叛军为了掩护那几辆巨大的冲车靠近城门,箭矢也变得更加疯狂和密集。
督战队更是如同疯狗,疯狂砍杀任何试图后退的士兵和百姓,逼迫着人潮不断前涌。
陈子韬作战比之前更加勇猛,甚至可以说是疯狂。
他像一头受伤的猛虎,在城头左冲右突,哪里叛军攻势最猛,他就冲向哪里,强弓连珠发射,箭无虚发,每一次拉弦都伴随着野兽般的低吼。
他的勇猛暂时遏制了一小段城墙的危急,也吸引了更多的箭矢。
突然,就在他刚刚射倒一名叛军头目,正要再次引弓时——
“噗嗤!”
一支角度极其刁钻、力道强劲的冷箭,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破空而至,狠狠钉入了他毫无防备的左胸!
箭头穿透了札甲叶片的缝隙,深深没入血肉!
“呃!”陈子韬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前那兀自剧烈颤抖的箭羽。
鲜血,如同泉涌,迅速染红了他胸前的甲胄和衣袍,刺目的猩红在昏黄的暮色中格外刺眼。
“陈将军!!”周围的士兵发出撕心裂肺的惊恐呼喊,纷纷向他涌来。
剧痛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反而激起了陈子韬骨子里最后的一丝悍勇和世家子弟的骄傲。
他猛地伸手,抓住胸前的箭杆(箭头深陷,他不敢贸然拔出),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雄狮般的咆哮,盖过了周围的惊呼和城下的喧嚣:
“别管我!守住……城门!!绝不能让……冲车靠近!!”他口中涌出鲜血,声音变得嘶哑含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扫过围上来的士兵,最后仿佛穿透城墙,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或许是皇宫的方向?),用尽最后一丝清明吼道:“郭帅……我……我陈家……没有孬种!!”
话音未落,他眼前彻底一黑,高大健硕的身躯如同被砍断的巨木,轰然向前栽倒!幸而被扑上来的亲兵死死抱住、扶住。
“子韬!!”郭千里在远处指挥调度,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窒息!
他脸上肌肉剧烈抽搐,眼神中充满了痛惜、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郭千里知道陈子韬的父亲,那位曾统领龙武军、护卫玄宗皇帝多年的老将陈玄礼,潼关失陷时被叛军俘虏,其实是落在了叛军谋主严庄手中。
后来机缘巧合,被自家那位深谋远虑的郡王殿下设计救出。
然而,陈玄礼此人,对李隆基的忠心近乎愚忠。
裴徽郡王欲收为己用,他却宁死不屈,甚至痛斥裴徽趁乱割据,不愿效忠。
裴徽担心放他回去,会重新聚拢忠于玄宗的力量,给自己未来大计平添不必要的麻烦和阻碍,便一直将其秘密关押在晋阳城中。
此事极为隐秘,郭千里也是偶然得知。
此刻看着陈子韬倒下,郭千里心中五味杂陈:陈玄礼被囚,其子如今又为守卫长安而战死……陈子韬啊陈子韬,你父子二人,皆被这乱世裹挟,身不由己,倒也……死得其所,不负将门之名。
这声暗叹,充满了对命运弄人的无奈和对忠烈之士的敬重。
“擂鼓!!”郭千里猛地甩开心中杂念,双目赤红,须发戟张,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伤痕累累的雄狮,对着城楼上方高耸的鼓台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死战!为陈将军报仇!为死难的百姓报仇!杀——!!杀光这些畜生!!”
“咚!咚!咚!咚!咚——!!”
城楼上,那面象征着长安不屈意志的牛皮巨鼓,再次被染血的鼓槌奋力擂响!
鼓声悲壮、雄浑、决绝,如同大地的心跳,又如不屈的怒吼,瞬间压过了城下百姓的哭嚎、叛军的喧嚣,甚至压过了箭矢破空的锐响!
这鼓声,敲响的是长安城最后、最惨烈的抵抗意志,也仿佛敲响了这个曾经辉煌无比的帝国,在血与火、泪与恨的滔天旋涡中,缓缓沉入黄昏的序曲。
暮色更深,如墨汁般浸染苍穹。城上城下跳跃的火光,将这场人间炼狱映照得更加狰狞、更加惨烈。
残肢断臂、流淌的鲜血、燃烧的云梯、扭曲的尸体、绝望的面孔……共同构成了一幅末日图景。
长安城的命运,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孤舟,在这片由人性之恶与不屈之魂交织而成的血海深渊中,继续沉浮,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