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将带着复杂的心情,恭敬地行过大礼起身,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感并未消散半分,反而更加凝重。
安庆绪强打精神,用力甩了甩昏沉的脑袋,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刀锋,缓缓扫过帐中每一个将领的脸庞。
那些跟随他父亲安禄山起兵、身经百战的悍将,此刻在他那阴鸷、疯狂又带着审视的目光逼视下,竟也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纷纷下意识地低下头颅,避开那令人心悸的视线。
他挥了挥手,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心力交瘁的疲惫感,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都看到了吧?天工之城这块硬骨头,硌掉了我们的牙!”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夜枭啼鸣,“裴徽那条疯狗!他手下的兵,比孤想象的还要狠!还要不要命!”
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腥味,“朕倒是想起史思明那个蠢货!”
他眼中充满了赤裸裸的鄙夷和愤怒,“数月前,四万对三万!竟然败了!丢尽了孤大燕的脸面!这足以证明,裴徽麾下的人马,是真正的精锐!是啃骨头的疯狗!”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空气似乎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丝,强迫自己分析起眼前的局势:“万幸!潼关还在我们手里!裴徽的主力被死死钉在关外,一时半会儿进不来!他在关中能调动的兵力,撑死了也就两万人,就算加上天工之城那点残兵败将,也翻不了天!”
这似乎是此刻唯一能让他抓住的救命稻草,他反复强调着,试图说服自己,也说服帐下的将领。
“本来按照原计划,”安庆绪的声音陡然转低,带着深深的遗憾和不甘,如同毒蛇吐信,“攻下天工之城,一者,那地方粮草堆积如山,百姓众多,易守难攻,可作我大燕稳固的根基!进可直逼长安,退可从容周旋,何惧持久战?二者,”
他眼中凶光一闪,如同饿狼看到了猎物,“抓住虢国夫人那个绝色美妇,裴徽那疯子再凶,也得投鼠忌器,乖乖听孤摆布!那将是何等妙局!可惜啊……可恨!”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毒蛇般死死盯住角落里低着头看不清其神色的高尚,声音寒彻骨髓,仿佛来自九幽地狱,“天工之城没啃下来!这块肥肉,硬生生变成了卡在孤喉咙里的骨头!卡在我们大燕咽喉上的毒刺!”
帐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只有牛油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将领们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呼吸声。
高尚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埋进了胸口,肩膀微微颤抖,看似一脸愧疚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低垂的眼帘下,那眼神却阴沉得可怕,充满了屈辱和怨毒。
安庆绪霍然起身,身上那件象征皇权的、刺眼的明黄袍服因他剧烈的动作而显得有些凌乱和滑稽。
他双手重重按在案几上,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狂,嘶吼道:“所以!我们没得选了!必须在裴徽那条疯狗扑到长安之前,把这座该死的城给我拿下来!否则……”
他环视众人,眼神变得无比犀利、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味,“军心必溃,士气必堕!这长安城下,就是我大燕基业的断头台!尔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沉重如山的威胁和绝望的后果在每个人心中发酵、蔓延。
所有将领都感到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心脏,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安庆绪深吸一口气,将田乾真连日来在他耳边反复强调、解释的攻城铁律,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般吼了出来:“今日!全军上下!全力以赴!攻城!约法三章!闻鼓角则进!闻金则退!违令者——斩!”
“斩”字出口,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在帐内嗡嗡回响。
“先登城者!赏钱千缗!官升三级!”巨大的诱惑抛了出来。
“怯战懦弱者——斩!”又是一个冰冷的“斩”字。
他稍稍停顿,似乎觉得这还不足以彻底点燃这些亡命之徒骨子里的贪婪和兽性,又抛出了一个足以让人疯狂的诱饵:“最先登城,并能打开缺口,让后续大军得以涌入者——赏金万两!官升三级!”
此言一出,帐中不少将领,尤其是那些出身草莽、嗜血好利的部将,呼吸瞬间粗重起来,眼中闪烁着饿狼般的贪婪绿光,仿佛已经看到了堆积如山的黄金和耀眼的官袍。
最后,他抛出了叛军最底层士兵最渴望、也最残忍的承诺,声音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另外,传令三军!破城之后,大掠三日!长安的金银财帛、娇妻美妾,任尔等取用!想要什么,就拿什么!”
这赤裸裸的抢劫和暴行许可,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帐内大部分将领眼中最原始的野性和兽欲,他们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嗜血的神情,仿佛已经看到长安这座天下最富庶的城池在烈火中哀嚎呻吟、任由他们蹂躏的场景。
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低吼在帐内响起。
只有少数如田乾真、高尚等几位较为持重的老将和官员,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忧虑。
大掠三日,固然能刺激一时士气,让士兵变成野兽,但必将彻底失去民心,激起关中乃至天下更强烈的反抗,后患无穷,无异于饮鸩止渴。
然而,此刻被天工之城失利和裴徽威胁逼到墙角的安庆绪,只求眼前的速胜,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民心、什么后患?
“好了!”安庆绪一挥手,仿佛刚才的咆哮耗尽了所有力气,疲惫不堪地瘫坐回主位,声音带着浓重的不耐和最后的催促,“田大将军!你来部署攻城兵力!今日,务必破城!孤就在这里,等着长安城破的消息!若日落前不见捷报……哼!”
那未尽的威胁,比说出口的更加令人胆寒。
田乾真心中一凛,大步出列,抱拳沉声道:“末将领旨!”
他转身面对众将,眼神锐利如鹰,迅速开始调兵遣将,一道道命令如冰冷的铁锤砸下:
“崔将军!率本部两万人马,主攻东城!务必撕开口子!”
“孙将军!你部一万五千人,猛攻南城!不惜代价!”
“安将军!北城交给你!一万精兵,给老子压上去!”
“其余各部,随本将坐镇中军,轮番压上,保持攻势不绝!督战队,由陛下亲卫统领兼任,胆敢后退一步者,立斩阵前!”
……
叛军庞大的战争机器,在安庆绪的疯狂意志和重赏许诺下,发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凶猛的咆哮。
……
……
同一时间,长安城中。
浓重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用几座大宅院临时征用的伤兵营里。
那是新鲜血液的甜腥味、化脓伤口散发的腐臭味、汗液的酸馊味、浓烈草药的苦涩味,还有衣物、木头被烧焦的糊味,交织成一片地狱的气息。
痛苦的呻吟声、压抑的哭泣声、伤兵因剧痛而发出的嘶吼声、军医嘶哑着嗓子下达指令和催促民夫搬运的声音不绝于耳,形成了一曲绝望的交响乐。
郭千里一身沾满暗红血污和黑色烟尘的明光铠,手里捧着的凤翅盔同样布满刀砍箭射的深刻划痕,盔缨早已折断不见。
他脸色铁青,眉头拧成一个死结,目光沉重地扫过营内密密麻麻躺着的伤兵。
缺胳膊少腿的,肠穿肚烂的,面目全非的……触目惊心。
还有那些覆盖着肮脏白布的尸体,一排排延伸出去,无声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
仅仅两天!两天惨烈的守城战!城内勉强拼凑起来的四万多人,竟已死伤一万有余!
这个伤亡比例,竟与攻城的叛军相差无几!
巨大的消耗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虽然裴徽“三日必至”的承诺像一根脆弱但坚韧的精神支柱,支撑着残存的守军意志,但眼前的现实,却无比残酷地撕扯着这最后的希望。
金吾卫、龙武军、旅贲军这些昔日驻守京畿、久疏战阵的“老爷兵”们,在真正血肉横飞、生死一线的城头磨盘前,畏战怕死的本性暴露无遗。
不少士兵脸色惨白如纸,握着兵器的手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一些基层军官面对潮水般的敌人,也常常指挥失措,甚至流露出绝望的神色。
“大帅……”一个脸上缠着渗血绷带、只露出一只眼睛的校尉挣扎着想从草席上坐起,声音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弟兄们……尽力了……真的尽力了……可叛军……太多了……像蝗虫一样……杀不完……他们太疯了……完全……完全不要命……”
他说着,那只独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惧和疲惫。
郭千里快步上前,用带着铁手套的手轻轻但坚定地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躺好,自己沙哑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稳:“我知道。我都知道。好好养伤,别说话。”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投来的、充满痛苦和茫然的眼神,补充道,“郡王殿下的大军已在路上!再坚持一日!一日即可!”
这话是说给伤兵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他沉重地走出伤兵营,刺眼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他望着远处城楼上残破的旗帜和叛军营地方向升腾起的滚滚浓烟,心中天人交战,如同油煎火燎:“要不要……成立督战队?再杀一批懈怠畏缩的军官和兵卒?用他们的血……来凝聚这点快要散掉的士气?”
这个念头无比残酷,如同毒蛇噬心。
慈不掌兵!这个道理他懂。
可……长安城有一百多万百姓!
身后是殿下未来的大业根基!
不容有失!
绝对不能有失!
他握紧了腰间的横刀刀柄,冰冷的触感也无法驱散内心的煎熬。
“报——!!!”
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呼喊,如同利刃般划破了这短暂的、压抑的宁静。
一个浑身是土、甲胄歪斜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到郭千里面前,脸上混杂着烟灰、汗水和血迹,眼中是极度的恐惧,声音因急促和惊骇而嘶哑尖锐:“郭帅!叛军……叛军又攻城了!漫山遍野!全是人!比前两天多得多!疯了!他们全疯了!”
“狗娘养的安禄山崽子!”郭千里从牙缝里狠狠挤出这句最粗鲁、最直接的咒骂,瞬间将所有犹豫、所有仁慈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求生的本能和对这座城池百万生灵的责任感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将凤翅盔扣在头上,铁质的边缘撞击发出“铿”的一声脆响。
“传令各城头!死战!死战不退!”他一边咆哮着,一边迈开大步,如同离弦之箭般向喊杀声最激烈、也最危险的东城墙冲去!
沿途对着惊慌跑动、搬运滚木礌石的士兵和民夫怒吼:“快!快上城!东城!都跟我上东城!长安存亡,在此一刻!退一步,身后就是你们的父母妻儿!!”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混乱的街巷中炸响,暂时驱散了一些恐惧,激起了些许悲壮的血性。
……
东城墙。
当郭千里踏着被鲜血反复浸染、变得粘腻湿滑的石阶,冲上东城墙的那一刻,饶是他身经百战,见惯了尸山血海,也被眼前这如同地狱降临般的景象震得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视线所及,城墙之下,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黑潮在疯狂涌动!
叛军士兵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水,汹涌澎湃,无边无际!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沉闷如雷的战鼓声、凄厉刺耳的号角声、还有兵刃撞击的铿锵声、垂死的惨嚎声……汇成一片毁灭性的声浪,疯狂地冲击着城墙,也冲击着城头每一个守军的耳膜和神经,几乎要将人的意志撕碎!
就在他眼前这段并不算长的东城墙上,叛军竟然同时架起了不下十架高大的云梯!
每一架云梯都像一条通往地狱的巨蟒,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叛军士兵,他们前赴后继,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完全不顾城头倾泻而下的密集箭矢、呼啸而下的巨大滚石和沉重擂木!
城墙根下,尸体已经层层叠叠,堆积如山,暗红的鲜血汇聚成小溪,汩汩流淌进护城河,将原本浑浊的河水染成了诡异的、令人作呕的暗红色。
“嘶……”郭千里倒吸一口凉气,右手下意识地死死握住了腰间让天工之城兵器作坊精心打造的那把横刀刀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光是攻我东城的贼兵,怕已不下万人!安庆绪这厮,今日是要倾巢而出,拼命了!”
他瞬间明白了叛军主帅的意图——孤注一掷,要在裴徽到来前,用绝对的人命和疯狂,将长安城碾碎!
……
……
长安城,南城墙。
“放箭!快放箭!瞄准云梯!别让他们上来!射!给老子狠狠的射!”
“床弩!对准那扛撞木的!给老子射穿他!快!”
“油锅!快烧!油锅烧起来!把油烧滚!快扇风!”
南城守将严武,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声音早已沙哑。
他头盔歪斜,脸上混合着烟灰、汗水和溅上的血点,如同戴了一张狰狞的面具,双眼因高度紧张、极度疲惫和不断升腾的肾上腺素而布满骇人的血丝,瞪得如同铜铃。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在垛口间来回奔走,用吼声和佩刀指挥着濒临崩溃的防线。
城墙垛口后,幸存的守军弓箭手手臂早已酸痛麻木,几乎不需要瞄准,只是机械地、拼尽全力地将一波波箭雨抛射出去。
密集的箭矢如同死亡飞蝗般落入城下汹涌的叛军人潮中,总能带起一片凄厉的惨嚎和飞溅的血花。
巨大的床弩被绞盘“嘎吱嘎吱”地拉开,弩手们赤膊上阵,肌肉虬结,随着军官一声令下,粗如儿臂的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射出!
“噗嗤!”有时能像串糖葫芦一样洞穿数名举着木盾的叛军士兵,将他们钉死在地上,景象惨烈无比。
几处叛军云梯密集、攻势最凶的关键位置,军官们带着还能站起来的士兵和强征来的民夫,喊着号子,用尽吃奶的力气,将巨大的滚石和沉重的擂木合力推下城墙!
“轰隆!咔嚓!”沉重的撞击声伴随着骨骼碎裂、内脏爆开的闷响传来,令人头皮发麻,肠胃翻涌。
几口巨大的铁锅被架在城墙背风处,民夫们拼命地扇着风,锅底柴火熊熊,滚烫的油脂在锅中剧烈翻滚,冒出浓密刺鼻的青烟,发出“滋滋”的恐怖声响。
“油滚了!倒!”随着严武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吼,滚烫的、冒着泡的油脂被士兵们用长柄铁勺奋力舀起,顺着女墙的缺口猛地泼下!
“滋啦——啊!!!”
城下瞬间爆发出非人的、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叫!
被滚烫热油当头浇中的叛军士兵,皮肤瞬间起泡、焦黑、绽裂,如同被投入油锅的活虾,惨叫着在地上疯狂翻滚,有的甚至直接疼得晕死过去。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皮肉焦糊味。这恐怖的一幕总能暂时震慑住叛军,让他们的攻势为之一滞,士气受到沉重打击。
每当叛军的攻势过于凶猛,云梯上的人潮难以阻挡时,守军便会用特制的长杆容器,将引火的燃油(主要是猛火油)泼洒下去,然后一支火箭精准射下!
“轰!”
城下顿时腾起一片熊熊火墙!
烈焰无情地吞噬着云梯、盾牌和活生生的躯体,焦臭味冲天而起!
被火焰包裹的叛军士兵发出绝望的哀嚎,化作一个个扭曲的火团。
然而,今日的叛军仿佛被注入了来自地狱的疯狂药剂!
人数之多,攻势之猛,持续之久,远超前两天!
他们似乎完全忘记了恐惧。
即使面对燃油火攻这等大杀器,他们也只是在烈焰腾起的瞬间稍稍退却,但在后方督战队明晃晃的钢刀逼迫下,在“万金”、“升官”、“大掠三日”的重赏刺激下,很快又红着眼,发出野兽般的嚎叫,踩着同伴焦黑冒烟的尸体,甚至踏着还在燃烧的火焰,再次疯狂地扑了上来!
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让城头的守军都感到一阵阵心悸。
“顶住!给我顶……” 严武的吼声戛然而止,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就在他前方不到二十步的地方,一架异常坚固的云梯顶端,几个异常凶悍、身披重甲的叛军士兵已经成功翻上了城头!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如铁塔,满脸横肉,眼露凶光,手持一把沉重的环首刀,落地后狂吼一声:“大燕万岁!杀!”
刀光如匹练般横扫,瞬间将旁边两名因疲惫和惊愕而反应稍慢的守军士兵拦腰砍翻!滚烫的鲜血喷溅上冰冷的城墙!
“糟了!缺口!” 严武的心瞬间沉到了无底深渊,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内衫。
他知道,这个小小的缺口一旦被打开,后续叛军会像闻到血腥的鲨鱼一样源源不断涌入,南城墙顷刻间就会崩溃!
情急之下,他不及多想,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对着身后仅存的几十名精锐亲兵怒吼一声:“亲兵队!跟我上!堵住缺口!把贼子赶下去!杀一个赏百金!”
他身先士卒,如同一头发狂的雄狮,带着亲兵队,迎着刀光剑影,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致命的缺口!
狭窄的城头瞬间爆发了最为惨烈的白刃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