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明坐在船尾,用蚝壳刀刮着发霉的麻线。
阿嬷干瘪的嘴唇含着棕榈纤维,手指像蜘蛛般在破网上翻飞,那些被鱼撕开【眼睛】,正被她用晒干的鱿鱼骨磨成的梭子,一针一线缝合成模糊的疤痕。
“阿蟹今天回得那么早?”岸上几个赤脚大汉笑着打招呼:“有货不?”
“昌叔早。”澹明抬起头笑道:“今天天不好,没打到什么。”
“也是。”胡子乱糟糟的四旬汉子点点头:“不过最近咱们宋军用度也大,临近的鱼群估计都被捞得差不多,想要鱼估计得出远点。”
澹明还没说话,倒是另一个大汉撇了撇嘴:“还出远点,外面一群元人,就等着你上网呢。”
说到这,那大汉连忙叮嘱澹明:“阿蟹可不要听你昌叔的,就在临近就好,等咱们大宋把元人赶走了, 以后想打多少鱼就打多少鱼。”
澹明憨憨一笑:“省得的。”
“唉,估计难啊。”几个渔民忽然搭腔:“听说了么?官家昨夜又哭了,陆丞相抱着他念,念那个什么...哦,叫什么《后汉书·光武帝纪》……”
“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个老乡在行朝当火头军,说这都不是什么秘密了,哭的时候还连带了很多宫女跟着哭呢。”
“呸!读什么书!张枢密连龙舟的钉都拆了铸箭镞,读书能挡元人的炮?”另一个同伴冷笑道:“官家年纪那么小,懂什么【山河社稷】...哎呦你作甚?”
话没说完,就被那昌叔一脚踹倒:“你说什么呢,再胡言乱语,老子揍死你,那么得闲坐在这里抠什么跳蚤,倒是去从军打元人啊。”
渔民嘴角蠕动了一下,看着昌叔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不敢出声,只能躲在一边,嘴里含糊说着什么。
听着几个渔民的话,澹明的神情又凝重了些。
虽然大概知道年份,却不清楚崖山海战的具体日期。
可从几个渔民的对话来看,宋军的资源已经枯竭到这种地步,怕是距离最终之战不远了。
头疼的是,目前单凭自己的身份,似乎也帮不上什么,可也总不能就当个旁观者吧。
正胡思乱想着,一艘宋军哨船缓缓靠近。
岸上的流民和渔民见到并未惊慌, 继续自做自事。
倒是有几个光着脚丫的孩童在沙滩上跑过来,眼光定定注视着。
哨船渐渐减缓速度,队正陈五朝着四周看了看,却见只有一艘破旧的乌篷渔船靠在岸边。
迟疑了片刻,跳了下船,跋涉走向澹明,语气温和:“小兄弟,这船可否借我半日...不要误会只是借用,不会征用不还,我们需要运伤兵回大营。”
澹明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三旬脸有旧疤的汉子有些局促站在船边。
先是一愣,内心却升起了一丝喜悦。
主线任务啊,终于来了,足足两个月了,你知道我这两个月是怎么过的么?
见眼前这少年一副呆愣的模样。
队正以为是他犹豫不太愿意。
不由得瞅了一下眼前这艘渔船。
船板龟裂泛黑,篷顶苇席残破垂落,朽木船身有些许渗水,船头铁锚锈蚀斑驳,舱内积着发霉的渔网和腥臭的积水。
还有个老妪在小心翼翼地补着网。
虽然破旧,却应该是这少年家里唯一的谋生家当。
能理解。
但...
纠结了一下,陈五叹道:“小兄弟,我知道你们难,但元人快来了,伤兵留在滩上必死无疑。”
“我这...”澹明正要答应下来,却又看了一眼阿嫲,还是摇了摇头:“我们疍家人全部家当就在船上,我...”
“我明白我明白。”陈五操着有些生硬的广府话,在身上摸索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小纸包,小心翼翼掀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琥珀色糖块静静躺在其中。
咬咬牙,然后一把塞给澹明:“ 算租钱...天黑前保证把船还你。”
“阿蟹不是这个意思。”小心翼翼修补完最后一个渔网上【眼睛】的阿嫲抬起头,看了一眼孙子,又看了一眼陈五,轻声道:“我们可以帮你去运送伤兵,但这船有脾气,其他人不好使唤,让阿蟹跟着去吧,这船听他的话。”
“阿嫲...”澹明闻言顿时一怔。
即便是他,也没曾想过这个老妇人会说出这个话。
对她来说,自己的孙子应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贝的人。
怎么会...
一旁陈五也愣住了。
这段时间以来,他征用过不少渔船,说实话,好言相劝倒不如强行征用。
反正他们都不会同意。
别的队伍也大多是强行征用,或者用了也不还。
不过这种情况在张枢密砍了几颗脑袋插在竹竿上后,就消停了不少。
但陈五却从来没有用过这种手段。
在他看来,都是苦命人,何必为难。
而大军屯兵海上,补给引航全靠这些周边渔民。
关系弄得太僵,没有任何意义。
说句最实在的,万一逼反了他们,给元人做了探子,最后倒霉的还是自己。
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每次他们过来,这一片的疍民都不会跟别的地方那般四处逃跑。
甚至偶尔还会跟自己做点私货买卖。
关系还算融洽。
不过基本限定于其他渔民,这一家,平日里倒少接触。
也是没有办法,有得选,他也不想征用这家的渔船。
但昨夜几艘哨船和斥候跟元人遭遇,死了不少人,也伤了不少,而目前军中战船皆有调度,只能借助渔船。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只有一艘渔船在,平日里见的几艘都不见了踪影。
也是无奈,也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
但结果却是真没想到。
老妇似乎知道几人想法,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舍不得阿蟹,更担心阿蟹出事。”
“可现在那北方的元人都打到这了,如果咱们大宋这一仗没打赢,就是丢下我这个拖累,靠着阿蟹一个人又能逃到哪?”
“到了这个时候,想要活下去,就只能大家一条心,让阿蟹去参军,我舍不得,但如果连这点忙都不帮,那老婆子这几十年算是白活了。”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陷入沉默。
片刻后,陈五忽然拱手下拜:“我替那些受伤的弟兄谢谢您了!”
“您放心,我一定把人和船都安安全全带回来!”
突然,岸上的昌叔大声道:“用不着阿蟹这小子,我去也行,把船一定稳稳当当!”
“我去吧,我操舟也是好手!”
几个渔民也纷纷出声。
他们都是老渔民,但已经不出海许久,看手腕上的卖命钱都已经不在了。
说明以前他们曾在海上出过事,侥幸捡了条命活下来。
按阿蟹这条村的说法,就是卖命钱已经送给了龙王,就当抵了一次命,余生是不能在出海的。
可此情此景,他们堂堂男子汉怎么能让一个少年上前线, 万一出了什么事,以后怎么面对老余家。
老妇摇摇头,道:“几位的好意心领了,但还是让阿蟹去吧,这船认他,便是沉了,那也怨不得人。”
说到这,也是叹了口气:“你们婆娘孩子还小,要是出了什么事,以后怎么活。”
“老妇我这把年纪也活够了,如果阿蟹...”
澹明连忙几步走向老妇身旁轻声安抚道:“阿嫲放心,我会平安回来的,你忘记了,我水性可好了,憋气也厉害,去年潜到三丈深的海沟捞海参,昌叔他们哪个比得上我,那些草原上的人都是旱鸭子,有什么不对路我会直接跳船,游也游回来。”
又抬头对岸上的几个叔伯道:“放心吧,我脑子好着呢,不过我回来前阿嫲就拜托几位叔叔照顾了。”
言毕,又劝说了几句众人。
见实在拗不过澹明,余老妇人也坚决,几个渔民也只好应承下来。
“行了,诸位军爷带路吧。”澹明转过身看着陈五道:“不过我这船的情况你也见到了,如果遇上战斗,可不能靠太近,一个齐射我这小船就得沉了。”
陈五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放心,那个滩头还在我们控制范围,元人攻不下来。”
“那就出发吧。”澹明也不啰嗦,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老妇人身边,枯瘦的手掌传来熟悉的粗糙触感,只剩下一层松垮的皮肉裹着骨头。
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后,小心翼翼将阿嫲缓缓扶下船,岸边的昌叔几人连忙上前搀扶。
又叮嘱几句叔伯,这才转身回船。
突然,衣摆扯了一下。
回头一看,是阿嫲。
发黑的铜钱串从她腕间褪下时,澹明闻到一股淡淡的咸腥味,那是浸透了海风的铜锈味,和他们家木门上的气味一模一样。
“戴着。”老人把铜钱往他手腕上套:“让你爹给你引路。”
说完,认真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孙子,便摆摆手:“去吧,早去早回。”
澹明抿了抿唇,认真点了点头。
最后检查了一遍缆绳,跳上船时特意踩了踩昨天新补的船板。
可以出发了。
当船桨划开水面时,澹明回头看见阿嫲站在及膝的海水里,晨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岸边晒着的渔网上。
一艘乌篷渔船在哨船的带领下渐渐驶离小滩头。
远方,红日初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