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天光将亮未亮,海面泛着青灰色的微光。
“哎,阿嬷!快看这是什么——红斑鲷!龙宫的聘礼啊,今年准是个好年景!”
海边,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赤脚站在船沿,黝黑的皮肤上沁着汗珠,身形矫健如浪里蛟龙。
他奋力收网,渔网里一抹艳红的鱼尾激烈翻腾,映着晨光,像一簇跳动的火焰。
少年咧嘴一笑,露出白亮的牙齿:“走运了!真走运了!”
船舱里传来窸窣的响动,一位年约七旬的老妇人低垂着头,缓缓踱出。
她裹着褪色的素布头巾,粗布裙裾被海风掀起一角,腰间围裙上还沾着未干的鱼鳞,在晨光中泛着银亮。
她先是盯着渔网里那尾红斑鲷,浑浊的双眼掠过一丝惊喜,随即又哑着嗓子道:“今儿个潮头凶,别往深水处去……”
“放心吧阿嬷,醒得呢!”少年嘿嘿一笑:“要是能再捕两尾,咱们给官家送去,说不定能换几枚铁钉补船呢。”
老妇人叹了口气,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渔网,将那尾红斑鲷剥出。
鱼鳞映着晨光,红得刺目,像血,又像残阳。
明明这才清晨。
“官家身子弱,年纪又那么小……这红绸鲷给他补补身子最好。”她低声念叨着,手指轻轻抚过鱼身:“等他身子骨硬朗了,指挥大军把元人打回去,咱们就能出远海捕鱼了……
“赏赐不赏赐的,有什么要紧?就是不要这船也无妨……这船还是你爹当年从水军退下来的时候,官家赏的钱银买的。”
少年一愣,随即笑道:“没事的阿嬷,官家自有上天保佑,一定能挺过去的。”
老妇人摇摇头,浑浊的眼里浮起一层水雾:“是就好咯……我日日烧香拜神,可这世道……”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十几万人挤在那么一小块地方……咱们大宋这一关,难啊……”
“要是你阿爹还在,说不定又得提着个伤腿嚷嚷着要回去跟着张枢密打元军了。”
“只是...他命不好,老龙王也没保住他。”
海风呜咽,潮水拍打着船身,像一声声沉闷的叹息。
少年闻言忽然沉默,只是机械般收网。
他叫阿蟹,是个疍家人,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出生时,父亲恰好离奇地捞到了一网青蟹,就干脆取名叫阿蟹。
贱名好养活。
不过,从目前情况来看,似乎这个世道,单靠一个贱名活不下去。
澹明醒来时,这副躯体里灌满了咸腥的海水,鼓胀的肚腹将粗布衣衫撑得发亮。
耳畔传来阿嬷撕心裂肺的哭嚎,那沙哑的声调像钝刀般锯着他的脑袋。
围在破船边的疍民们低声叹息,有人往他僵硬的指缝里塞了枚温热的铜钱。
疍家的规矩,给捡回命的人压惊。
可他们不知道,此刻蜷在船板上的少年,魂灵里浸着另一个世界的异乡人。
是的,这是第四重梦境。
应该也是最后一重梦境了。
澹明醒来后,发现自己对梦境的脉络似乎又清晰了点,但这一次梦境与先前相比,愈发脆弱。
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天际,天空正呈破碎状,异常脆弱。
灵力完全不能动用,稍稍牵引,梦境便有崩溃的迹象。
或许,这一次,这个梦境未必能坚持到他完成楔子或者梦中人的执念。
无奈之下,澹明只得再次化身普通人去经历这个梦境。
只是这一次,他却不知道这个梦境楔子是什么。
从他清醒过来到今日,澹明在这已经待了足足两个月。
也早已弄清这个梦境的时间线。
这里,
是崖山。
是赵宋灭亡前最后一战的地方。
自公元1276年元军攻破临安后,赵宋残余势力拥立幼主,退守闽、粤沿海。
丞相陆君实、大将张范阳以水师周旋,试图依托海上防线延续宋祚。
然而元将张仲畴率大军紧逼,切断宋军补给,逐步压缩其活动范围。
后来的结果,史书记载得很清楚。
宋军败退崖山,集结了千艘战船做最后抵抗,元军以火攻围堵战术发起总攻。
宋军无力抵抗,苦战不敌。
丞相陆君实见大势已去,背负八岁的的少帝投海殉国。
张范阳突围后遇风暴溺亡。
这一战。
【后宫及诸臣多从死者,七日,浮尸出于海十余万人】。
军民殉国,赵宋灭亡。
青史数笔,确是生灵涂炭,无数冤魂。
果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从中州大陆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头几年,在解决温饱问题后,澹明一头扎入了图书馆中。
从史书上看到了这个因儿皇帝割让燕云十六州,导致立国先天不足,终宋一朝都夺不回来的王朝最终落得这么一个下场,澹明曾经很是感慨。
许多人或许不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朝代更替乃是常事。
不过是换了个统治者,为何到了赵宋,投海殉国者会这么多。
其实,原因也并不复杂。
结合历史来看,这是一个很绝望的时代,更甚于南北朝及五代十国。
并非是指肉体上的残酷,而是精神上的绝望。
他曾在某乎平台看到关于这段历史的描述。
对于绝望的描述。
对于粤省人来说,出了粤省,其余地方都是北方。
对赵宋来说,粤省已经是神州大陆最南边的一块土地。
而崖山,不过是粤省沿海城市的一个小山头。
蒙元从北打到南。
荆湖南路丢了,
淮南东路丢了,
淮南西路丢了,
临安丢了,
福建路丢了,
江南西路丢了,
广南西路丢了,
到最后,广南东路也丢了……
赵宋小朝廷,从风雨飘摇一路仓皇,逃到广南东路的最南边,在一个小山坡上立足。
就是崖山。
再往南,是茫茫大海。
什么也没有了。
偌大的神州大陆,已经没有了赵宋的立锥之地。
土地沦丧殆尽,军队全军覆没。
对于那时候的神州汉人来说,这和以往的亡国不一般。
过往再乱,譬如南北朝、譬如五代十国,也总会有一个汉人江山在。
只要还是汉人正统,谁当天子又如何?
当然,该缴纳的税和苦役一样少不了。
可如今,整个神州已经没有了汉人政权了。
整个亚欧大陆都在蒙元铁蹄下颤抖。
一个小小的只有半壁江山,能人与奸臣并出的赵宋又能如何。
这不是亡国,这是亡天下。
对这些汉人来说,这是自三皇五帝以来,第一次整个神州沦落在草原部落手上。
绝望。
彻底绝望。
因此,崖山一战后,军民投海殉国者不计其数。
大将张范阳侥幸突围,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也不愿放弃,想着把太后救出来,再从赵宋宗室挑一个当天子,再立小朝廷。
可太后也已经绝望,最终选择自杀。
看着太后死去,张范阳最终也绝望了。
他本不用做到这个地步。
蒙元很看重他,多次招降,甚至连他的亲戚都统统封了官,可他都一一拒绝。
只想着为赵宋尽忠到最后一刻。
最终,史书记载,船覆前张范阳焚香祝曰:【我为赵氏,亦已至矣。一君亡,复立一君,今又亡。我未死者,庶几敌兵退,别立赵氏以存祀耳。今若此,岂天意耶】
最终覆舟而殁。
保一个天子,死一个,死一个,我再立一个,结果还是失败,这是上天要亡我啊。
字字啼血。
这是一个让澹明很感慨的朝代。
经济发达,却武备松弛,重文轻武,东华门唱名方为好汉。
奸臣辈出,昏君辈出,却有无数英雄豪杰为之奔走,欲力挽狂澜于万一。
却最终无力回天。
后来某年在清明时节,澹明甚至还专门去了一趟崖山海战纪念馆。
当他踏入崖山的第一瞬,便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哀愁萦绕。
太小了。
真的太小了。
没有纵深,没有战略关隘。
缓缓漫步逛一圈,也不用两个小时。
就是一个小土坡。
这就是一个王朝最后的埋骨之处。
而所谓的天子行宫也不过区区数间破败的小宫殿。
那所谓的天子龙床,甚至一人酣睡尤嫌仄逼。
连天子居所都这般拮据,那普通军民,当时又是如何的凄凉。
现在,他算是实地回到了千年前的崖山。
即便是梦境。
一开始想着这个梦境的楔子会不会是帮助宋幼帝脱困,可他一个疍家少年根本靠不近崖山行宫,别说脱困,他自己都差点被当做奸细抓起来。
又想着是不是让他帮忙协助击退蒙元。
但在梦境不稳,不能动用灵力的情况下,谁又会相信一个疍家少年能改变一切。
别说别人,他自己也不相信。
现在这具身体甚至连一个稍微强壮一点的疍家老哥也打不过。
估计上了战场也只是浪费蒙元的一支箭矢。
献策献策不行,打架打架不行。
之后又联想了好几处可能性,却都一一失败。
这才气馁地回到船上,继续当疍家人。
没办法触发剧情,就只能循序渐进,以待时机。
结果这一等,又是半个月。
不知道主线任务有没有推进,倒是渔民是当得越发熟练。
这次回去之后,钓鱼应该不会再空军了。
澹明忍不住自嘲。
收好网往船舱走去,船舱边角上供着阿爹阿娘的牌位-两块被海水泡出裂纹的樟木,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听阿嫲说,这还是当年花了好些个银钱请的先生写的。
是的,阿蟹的双亲在五年前被一场台风卷走,只剩下半张撕烂的渔网挂在礁石上。
自那以后,这个小小的破旧乌篷船便只剩下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和一个七旬老人相依为命。
“阿蟹,今天不好,回去吧,这网得补一下了。”阿嫲佝偻着身子缓缓进入船上,手里提着那尾红绸鲷,枯瘦的手上套着五枚发黑的铜钱,那是当年从阿爹尸身上接下来的【卖命钱】。
阿蟹也有,是阿娘身上的。
“哎,现在就回去。”澹明连忙上前搀扶着老人坐好,看着这尾鱼,轻声道:“这红绸鲷...您真的要送给官家?”
“补补身子,官家年纪小,得补补。”老人笑呵呵道:“补好身体才好带领大家打回去,以后咱们就能继续出海捕鱼了。”
看着这明明自己困苦得不得了却依旧记挂天子的老妇人,澹明明白,这并非看在天子的身份。
两个月前,老妇曾远远见过一面天子,看到了那八岁孩童瘦弱又呆呆受着大家礼的模样。
这是心疼呢。
对她来说,除却官家身份,这就是个八岁的孩童,放在寻常人家,还撒尿和泥。
明明没过过几天安稳日子,一直颠沛流离,却要担起这即将倾覆的江山。
可怜,可怜。
特有的神州老人对孩童的怜爱。
澹明微微一笑,安抚道:“好,今日若是有采买的宫女姐姐上岸,我就把这尾鱼送给她,让她们带回去给官家。”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