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过厚厚的尘幕渗下来,是一种浑浊的、惨淡的灰黄色,旁边笔直的高楼以古怪的角度倾斜着,露出狰狞的钢筋,像被撕开的皮肉下白森森的骨头,有些房屋彻底矮了下去,变成由砖块,预制板,断裂家具胡乱堆砌的小丘陵。
有人像虫钻出腐坏的苹果一样,从倒塌的建筑里钻出来,沾满灰泥的手指在瓦砾中刨挖,指甲翻开渗出血丝,有人紧紧抱着裂成两半的圣徒雕像,在倒塌的楼前反复画十字,她的信仰与房屋同时倾颓,却选择了更轻的那半背负,楚斩雨看到王胥坐在喷泉断裂的基座上,给吓呆的孩子喂水,那喷泉的女神石像倒在她脚边,头冠滚出三步远,依然保持着端庄的微笑,外面的人们很少有哭有闹的,凡是能动起来的人,无论职业,从军人,消防员到学生,小孩子,怀着孕的女人,用手,用能找到的任何棍棒,去扒,去撬,去搬动那些冰冷沉重的碎块,没有人来命令祂做别的事,楚斩雨在附近找到一根趁手的撬棍,立刻去帮助他们。
根据人们的描述,伤亡主要是发生在科研部内里,外面建筑的倒塌是受到了来自科研部的不明波及,不过目前人员救助已经全面开展,相信埋在废墟下的人们很快就能被救出来;楚斩雨忙了三个小时,等到专业应付建筑物沉降的队伍抵达后,祂才依照惯例原地等待上面给出下一步的指令。
楚斩雨带着午饭,走到了斯通面前,斯通还在哭,祂从未发觉斯通博士的泪腺和他的大脑一样这么发达。
自从在斯通那里脱掉了马甲,楚斩雨和斯通的接触就变多了,都赶得上“人之巅”之前加起来的所有联系了;楚斩雨一直戴着面具生活,过往祂还是费因的时候,亲人们把祂当成可爱美丽的孩子,现在,战友们视祂为可靠的朋友,普通人视祂为英雄、将军,祂和社会的全部关系,都建立在“楚斩雨”这个虚假身份和功绩之上,这种关系是楚斩雨既依恋又恐惧的,依恋是因为祂无法摆脱联结而独自生存,因为一旦真相暴露,崇拜将瞬间化为恐惧与憎恨,被忽视的孤独也将排山倒海地袭来,不过,无论承认还是隐瞒,楚斩雨也从来没有感到被人群簇拥的归属,像住在酒店里的流浪汉,很清楚这里是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而绝不是家。
祂渴望有人能看穿楚斩雨“完美英雄”或“可靠朋友”的伪装,看到那个充满邪恶、痛苦、渴望爱又害怕爱的真实内核,并依然选择与祂平等的对话,斯通的冷静与好奇恰好为祂提供了这样一个安全的容器。楚斩雨在斯通面前的自我剖白,把许多想也不敢想的事都和斯通分享了,仿佛只要获得斯通的认可和不否定,祂就在人类社会里重新获得了一个锚点,有了安心之所的锚点,斯通也不可避免地对楚斩雨产生好奇,两个人从一开始的点头之交,忽然进入这样一种秘密的相处模式里,依照楚斩雨对这位博士的了解, 斯通很少在外人面前暴露悲伤,他心心恋恋的莎朵死了也是躲起来伤心。
因而斯通不顾形象的嚎哭,让楚斩雨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祂想找人问发生了什么的,斯通是最好的人选,但是现在问他有逻辑的事显然不合时宜,祂想要出声安慰却哑口无言:死的是斯通大学的朋友,人们能从大学走到成人还亲密不改的感情是很少见的,这样的朋友去世,和亲人爱人离世在情感上并无区别,作为非人的楚斩雨,要怎么宽解眼前人的痛苦才算合适呢?除斯通之外,周围也有其他死者的家属在小声地哭泣,大概是察觉到自己嗷呜嗷呜的声音在七嘴八舌里也属于是扮演了合唱团里的男高音,不爱出人头地的斯通抱着朋友的血衣哽咽了一会,泪眼朦胧地看向楚斩雨。
看着衣服上甚至明显沾着的血肉形状和深度,还有半个眼球附着在上,楚斩雨沉默了一会,大概能猜到安桂贤是怎么死的,对这个有点印象的人,楚斩雨也觉得死亡来得十分离奇且突然,更不必说对斯通,他把此生掌握的词汇搜肠刮肚,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出那两个字,“节哀。”然后把手里的盒饭递给他,想了半天,又挤出一句很没情商的话,“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斯通看着祂,然后低下头,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又哭了。
刚搭好的部分建筑群,其残骸在尘埃中缓缓显形,科研部尖端刺向天空的屋脊露出几条明显的裂痕像被巨人踩碎的积木,杂乱地堆叠在一起,有的如通宵饮酒的醉汉歪斜到一边,塔尖的十字架和谋杀案的匕首似的,深深插进邻近屋顶里,基地的绕城河倒映着狼藉,水波浑浊,载着散落的纸页,破碎的爱因斯坦雕像,和不知哪里里飘出来的撕裂衣服缎带,缓缓流过科研部后花园里标志性的拱桥,受到余波的影响,桥底下和八九十岁的老人七零八落的牙齿似的,只剩几个倔强的桥墩还在支撑着,不然桥面轰然倒塌的话,在上面的人就是大珠小珠落玉盘,死伤得更惨重。
“卡塞斯女士,我知道你很着急,但是你先不要着急。”心理咨询师本来正在优雅地享用她的午餐,她对面的白发女人一个健步走过来,连插三人的队,大马金刀地坐下,对着女咨询师张开血盆大口,妙语如珠地倾泻她在科研部里看到异常之物的恐惧,“李老师您知道吗,我看到……”叽里呱啦的声音和周围你一言我一语让咨询师想到了一首古老的歌曲《百鸟朝凤》。
她眨了眨眼睛,总感觉面前午餐里摆着的蛋卷在白发女人的语气下,上面已经沾满了来自那嘴里的口水。
是那位定期给士兵们做心理咨询的李吾真老师,她又出现在了楚斩雨的视野里;奥萝拉和祂科研部里出来之后,祂正想拉住奥萝拉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奥萝拉就不顾地去排李老师心理诊疗的队伍了,还好王胥和奥萝拉是一双筷子,走到哪里都是成双成对地前进,楚斩雨疲惫的眼睛瞄了一眼王胥:今天她俩还穿了情侣装,一向正直的王胥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祂没好气地说道,“原来我是耽误双人女团出道,真是失礼……你俩是什么lesbian吗?”
楚斩雨并不想像个老妈子一样地对她们的基本打扮指手画脚,但是一看到被训斥的王胥不好意思揉搓着超短裙的边角,和周围人时有时无地往他们这边扫视,楚斩雨感觉自己的尊严,整个统战部的脸面,都被这对卧龙凤雏踩在高跟鞋下反复摩擦。
“老大……”
“算了,就这样吧,所以有没有人能和我讲讲,在我……休养的这段时间里,外面都发生了什么?”楚斩雨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顺势靠在椅背上。
在这一刻,祂才终于有了一种久违的,心脏着地的感觉,在见到统战部熟悉的面孔时,祂放松了许多,暂时把一直在不停思索,不停担忧的那些事情抛在脑后,整个人瘫在了椅子上,祂觉得科研部该看看黄历了,或者供一尊文殊菩萨像,这地方屡屡受灾,说不好还真是风水的问题,王胥看看周围,然后凑在祂的耳边说道,“没有时间为突发的科研部暴乱和沃德小区大爆炸而感到哀悼了,立刻赶到现场的是我们敬爱的摩根索部长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己的家里,治安局封锁了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