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尊祖没有隐瞒李成梁后来同流合污的事实,倒是摸准陆天明的思路,对万历皇帝一顿轰炸。
孙承宗不停侧头看陆天明的反应…
没什么反应,天下百姓需要知情权,李尊祖说的对不对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人能听到各方的声音。
李尊祖说了半个时辰,这次很多人有意驳斥,尤其涉及天下官员故意放纵高淮的部分。
陆天明歪头想想,扭头问孙承宗,“高阳公,中枢党争斗得狗血淋头,好似为了皇帝亲政,皇帝从后宫出来的时候,还是你们想象的皇帝吗?”
孙承宗摇摇头,“逼皇帝亲政,不是为了皇帝勤政,而是为了逼皇帝低头,万历皇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十年在张太岳笼罩下无声无息,亲政后尽是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接下来三十年,皇帝如同一个街头混混,与朝臣怎么别扭怎么来,皇帝想振作皇权,手段却是千古稀烂,朝臣为了打消皇家的念头,竭力压服皇帝,可惜啊,倒霉的是天下人。”
老头这么一说,下面有意反驳的人,又没有出头的兴致了。
陆天明笑笑,拍拍手吸引众人注意力。
“好了,今天庭审很精彩,黄台吉在摆脱谋逆的最初动机,朝臣也没有回避大明自己的问题,有人看到的是皇相之争,有人看到的是党争,有人看到的是利争。
陆某看到的不一样,权争的一切基础,就是尊官思维。庭审过程中的话都记录下来,轩辕报刊印,让天下人开开眼。”
“臣等遵令,上位圣明!”
朝臣齐齐躬身,陆天明再次笑笑,“庭审到此结束,三日后再审,我算看出来了,原告没有被告准备充分,大法官不会替原告驳斥,你们所言之事,都不是真正的事实,所有人加起来,才是事实。”
“是,臣等遵令。”
“诸位,散会之前,我给大家讲个小故事,是内廷一个太监刘若愚的记录。
万历三十五年,熊廷弼修复三大殿,变为科道言官。
八月初一,天下很多人在夜空中看到一颗苍白的扫把星,由西南向西北划过天际(作者语,闹的很厉害,因为是哈雷彗星)。
扫帚星的出现,朝堂自然会吵闹。都给事中宋一韩上奏说:天朝200年,灾星十七次,星向西北,莫非寓意大灾?
宋一韩并非星象师,也不是钦天监灵台郎,他说扫把星,不是为了说星辰,絮絮叨叨一堆,最后把话题引到了税监。
他告诉皇帝,这些没根的小人在地方横征暴敛、鱼肉百姓,才导致了灾星出现。
从灾星到西北防御,再到税监,这奏疏完全没有逻辑,皇帝也没生气,留中不发。
但皇帝懂了,因为宋一韩只说了一个名字,正是高淮。
高淮是辽东的税监,扫把星却在西北,皇帝十分警觉,立刻派人暗中去调查高淮在辽东所为。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皇帝得知实情后,在后宫大发雷霆,不是骂高淮愚蠢,而是骂朝臣卑鄙,故意纵容高淮,此刻才发难。
若辽东混乱与扫把星联系到一起,御笔福阳店将成为史册笑料,他这个皇帝将遗臭万年。
诸位看,其实皇帝不是不知道,而是他不能亲自下场收尾。
皇帝嘛,不能沾染过错。
就在朝臣酝酿虚伪的浩然气,准备对皇权进行轰炸的时候,吏部和都察院通过了新的考选榜单,共有42人将被委以按察副使、参议、参政、巡按等重任,这是成为封疆大吏的前提,每个人都在绞尽脑汁为前途表现。
宋一韩的好友,熊廷弼,就在其中。
性格烦躁的皇帝终于等来一个忠臣,熊廷弼在面见皇帝后,直接获得辽东巡按的任命,品阶虽然不高,但上面没有巡抚,他从一个主事,一跃成为九边第一镇守。
他说了什么,刘若愚没有记载,我们也不知道。
陆某只知道,皇帝不傻,熊廷弼上任后,没有弹劾高淮,而是对建州开火,弹劾努尔哈赤引发辽东混乱,皇帝顺势也把税监撤了。
我们不能因为这里没有朱家人,就把责任完全归咎于皇帝。
回过头来想想,熊廷弼在天启年任蓟辽经略,导致广宁溃败,牵扯了天启、阉党、东林等人的恩怨,直接导致党争从唾沫变为血腥的厮杀。
东林和阉党最终泯灭,大家有没有想过,熊廷弼为何会引发这样的效果?
熊廷弼是一个政治高手,和稀泥之神,这人若生在洪武或永乐朝,绝对是彪炳史册的名臣,可惜生在税赋枯竭的时期,和稀泥注定会引起雪崩之灾。
朝事均非孤立存在,天启朝的党争总不能说是万历皇帝的原因吧?这些一脉相承的事情,与皇帝无关,又与皇帝有关。
世间万事,反反复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映射到官场,全是上尊下卑之由。
你玩你的,我玩我的,但官场一切错误,全部由百姓承担。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归根结底,是几千年来,官场没搞清楚一个问题。
官,到底是什么?
熊廷弼在这个问题上迷失了,他是皇帝的狗。
陆某希望过几天能听到新的答案,在这里陆某可以明确告诉天下人,上位不需要官来牧民,若抱着这种心思,趁早滚蛋,以免死无全尸。”
朝臣轰隆躬身,“臣等遵令,下官告退!”
众人屁股向后,陆续退出大堂,女真几人也被带走,他们的自由结束了,现在又是禁足期。
几位夫人也带着孩子起身离开,陆天明和三个大法官没有动。
等大堂清空,冯英立刻躬身,“上位恕罪,下官认为此案不宜拖延太久。”
陆天明还未回答,孙承宗就接茬道,“时间当然不能拖太久,但牵连越广越好,抛开努尔哈赤个人原因,辽东的一切,就是中枢给他创造了环境,不反思,怎么能进步。”
陆天明呵呵一笑,“冯大人,宪法赶紧确定,有些罪大明律没有,这边审,那边要完善律法,黄台吉把庭审当一桩政治案来耍,当然会让他高兴一会,但努尔哈赤犯有战争罪,屠戮手无寸铁之民,违反人性。”
冯英尴尬道,“上位难免被人掀底,若被定为战争罪,反人罪,将军们如何开疆?”
陆天明拍拍屁股起身,“那得有人来告,大司寇认为谁会来最高法院状告陆某和将军?最高法院是华族法院,为何要为别的部族审问自己的将军?”
冯英被雷在原地,陆天明施施然走了。
包括孙承宗、李腾芳、程启南,也没有从中回过味来。
陆天明突然从圣人变为强人,从仁道进入霸道,转变如此自然,多少…有点难受。
英国公府。
张维贤、张之极、张世泽都去旁听了。
张世菁和张之桐也没有回禁宫,这里与崇敬坊隔着一道街,陆天明说会到国公府休息两天,她们先回家。
一家人在看张世泽快速记录的审讯过程,沉默无语。
他们很压抑,都在想陆天明下次庭审如何为他自己开脱,只有老夫人翻翻记录,无所谓道,“这女婿果然有点道行,几千年的皇相之争要结束了。”
一家人齐齐瞪眼,张维贤也疑惑道,“老婆子何出此言?”
“你们身在局中,只有女婿身在局外。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理顺官场,把治权全部交给百官,将来皇帝不要治权,任何治权都不要。”
张维贤祖孙三人眼珠子慢慢大亮,张世泽一拍手,“聪明,新朝将会有千年寿命。”
张世菁没懂,“什么意思,岂非皇帝任由朝臣说了算?”
“笨蛋!”张维贤笑骂一声,“你们没发现,天明自始至终都不允许兵权有丝毫动摇吗?朝臣抢夺治权,那就给他们,全部给他们,给的足够,但兵权作为国朝之根,别想涉及,不仅消除了权争,还消除了文武祸事。朝堂以后只掌握开战权,将军们安全了,可以放心武备,开疆拓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