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尊祖对众人拱拱手,“诸位大人,如今有上位做主,说起前事,李家并非无话可说,错就错了,后悔已酿大祸,咱们坦言说说辽东黑暗的十年。
有张太岳改革,中枢过了十几年富裕日子,人死道消之后十多年,财政撑不住了。
大明各地都在伸手向皇帝要钱,宁夏之役平定不久,播州杨应龙之乱反反复复,还要帮朝鲜对付倭国,皇宫着火还未修复,到处要银子,中枢捉襟见肘,让过惯富裕日子的万历烦躁不已。
矿监税监的念头,并非来自皇帝,也非后戚,更非文官,而是来自一个禁卫千户仲春。
作为带刀侍卫,他远比朝臣接触皇帝时间久。
银子把皇帝愁瘦了,且掉头发,仲春想出头,瞅准机会上奏,建议皇帝到地方开矿,然后收税,用矿税弥补内帑。
万历大喜,既然不用官府,那就不会与朝臣扯淡,太好了,皇帝满心欢喜,派太监到各地开矿收税。
大明各地瞬间掀起开矿收税狂潮,税监赚的盆满钵满。
皇差嘛,在地方说一不二,税监成为内廷美差。
高淮原本是尚膳监的监丞,眼红同僚发财,于万历二十七年三月,以钦差辽东矿税使的身份,前往辽东捞银子。
税监为何一开始没有被弹劾,是因为税监与士绅串通,大家在一起发财,皇帝只是小头。
辽东作为边镇,非常特殊,高淮去辽东,恰逢部落之间厮杀最混乱的时候,根本谈不上治理。
且辽民大多是边军家眷,平时还有繁重的赋税,早已苦不堪言,加上援朝之役正在进行,辽东被征调二十万民夫来回运送物资,整个辽东一片荒芜。
辽民周边全是战事,还要守边轮值,为朝廷运送物资,这时候高淮来了。
对于太监来说,矿产有没有不重要,给内库上贡才重要,矿监出门就变为税监,所以太监就是想办法盘剥。
而且税监没有标准,完全依赖太监各自的‘手段和智慧’。
高淮很有手段,刚到辽东,就把总兵给的银子送给皇帝,呈上五百两,然后趁机上书,说辽东生意兴隆,偷税者太多,要求改山海关军务衙门为税店。
皇帝批准了高淮的奏本,还御笔赐名‘福阳店’。
有了圣旨,高淮瞬间肆无忌惮,除了前线物资,对所有商货搜刮财物。
万历三十一年,高淮上税三万两、金六十两,还有各种奇珍异宝,总价大约十万两。
辽东一个连年消耗税赋的地方,突然有了收入,皇帝对高淮满意,直接变为镇守太监。
一手税权,一手兵权,成为辽东土皇帝。
这时候宁远伯已经复职,而且沾了高淮的光,他给说过好话,也是实话:辽东蛮夷惧怕宁远伯,有不战而威压之效。
七十多岁的宁远伯再次出任辽东总兵,已垂垂老矣,儿孙接连过世,对军务再无进取,既然迟早被弹劾,不如做个富家翁,与高淮一拍即合。
对外分化部落,刺激鼓励他们敌对,对内任由高淮扣剥。
手段无非敲诈和强征,高淮没开一个矿,却将矿税分摊到每一位民户头上,一年收入都没有三两的辽民,竟然每户平摊税银二十两。
高淮还摊派军粮,带领军士在各堡设卡,行人必须缴税,未收到足够钱财,又带着军士挨家挨户搜索。
七年时间,整个辽东急速萧条,人迹稀少,以至于天下盛传:辽人无脑,皆淮剜之;辽人无髓,皆淮吸之。
连同为税监的其余太监也觉得高淮太狠。
高淮前后为内库进贡三百万两税银,这还不包括高淮自己侵占的钱财,据辽东巡按何尔健及宁远伯判断,高淮在辽东扣剥了大约一千五百万两。
万历三十六年四月,不堪欺压的辽东军户歃血为盟,准备入山投靠女真,高淮得知后,不仅没有安抚,反而派人镇压,导致军户彻底炸锅。
同年发生兵变的时候,宁远伯自请去职,再没人为高淮兜底,随后锦州、松山、鞍山、抚顺、复州相继出现兵变,大量家眷直接逃出辽东边墙。
叛乱波及府城,辽阳军户彻底压不住,包围福阳店,准备直接诛杀镇守太监,高淮靠着护卫狼狈逃回山海关。
这时候,朝臣才开始借着辽东的混乱,对遍布天下的矿监税监蜂拥弹劾。
从辽民的视角看,辽东又被官场利用了,辽民又被官场抛弃了。
皇帝这时候才知道高淮在辽东的所作所为,竟然让整个辽东处于叛乱中,根本无人敢去辽东收拾摊子了。
作为辽民,可以在这里向诸位大人说一句,高淮乱辽固然有李家的纵容,更有天下的纵容,特别是齐党、浙党、东林,静看事态坠入深渊,就等着问罪皇帝。
皇帝当然不会承认是他的问题,逃回京的高淮也没有被处罚,但大量的辽民纷纷逃往山区,辽东的混乱需要收拾。
努尔哈赤收留辽民,给予土地和牲畜定居,一些军户还纷纷从军,变为建州中底层军官,不断壮大努尔哈赤的实力。
前后有多少人逃到山里,大明官场没有确切数字,但绝对比建州本部多,努尔哈赤为此挑选精壮,抛弃老弱,迁民到东海女真、海西女真的地盘,帮他镇守制衡其余部落。
熊廷弼上任后,形势已不可逆转,他快速采取了一个措施,令犬牙交错的辽民分开,山里的人不论什么人,一律划分为山民。
这样就没了叛民,没了流民,没了罪民,只有山民。
然后汇报朝廷察哈尔并非首要威胁,建州才是大寇,朝臣和皇帝都接受了这个解释,矿监税监正式消失,皇帝开始亲政。
可惜啊,天下人都没有注意,努尔哈赤从两千武卒,突然变为三万大寇,天下臣民下意识以为是东海和海西女真的人口,其实一多半是辽兵。
朝廷开始调集天下营兵到辽东,杨镐开始在浙党支持下,镇压建州,这时候皇帝和臣子急切的毛病又犯了,客兵还不掌握辽东地形,仓促之间,又被中枢逼着开战。
萨尔浒之战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