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地,千山俱寂。嶙峋峰峦若玉龙僵骨,巍巍然直插玄冥。天际彤云沉坠,似兜罗绵倒悬,碾出亿万琼屑,纷纷洒洒,忽散忽聚。初时雪脚尚疏,如素娥试筛银尘;俄而风势一紧,便似天河决口,撕棉扯絮般倾将下来。
山脊石骨渐次消融于茫茫白幕之中,唯剩几处黛色巉岩偶露峥嵘,恰似宣纸上淡墨皴擦。危崖畔数株老松,针叶承雪,皆化作琼枝瑶柯。
“呵,呵。”风铃儿立在山脚,唇间逸出两声短促气息。呵出的白雾顷刻被狂风撕碎,与漫天雪沫搅作一团。她肩头早已积了寸许白雪,随吐息微微颤动。
她抬手抹去睫上霜雪,五指早已冻得青白,动作却稳如磐石。目光穿透茫茫雪幕,投向更远的、被云雾吞没的峰峦深处,眸色比这漫山寒雪更寂然三分。
“小铃儿,你来了?”白沐贞静立崖畔,衣袂猎猎,在风雪中翻卷如鹤翼。银丝与素带交织飞扬,广袖灌满山风,时而绷如鼓面,时而软垂若云。她身形却稳似崖边古松,任凭雪片扑打襟袖,足下分寸未移。
听得身后雪地微响,她并未立时回头,只将负在身后的双手缓缓收到身前。左手虚搭右腕,指尖在漫天皆白的背景里透出玉色。待一阵疾风卷过,衣摆扑簌簌垂下时,才侧过半面。
“嗯,前辈。”风铃儿应声上前两步,在雪地上踏出浅浅的印痕。她微微颔首,下颌抵着立起的领缘,声音透过衣料显得有些闷。
“小家伙这样挺帅的。”白沐贞审视一番风铃儿的装束,唇角微扬。她眸光转过,鬓边几缕银发正被山风撩起,发丝扫过凝着霜雪的眉睫,映得眸中那点暖意愈发清晰。
那吐息间呵出的白雾悠悠散开,与唇畔未尽的轻笑缱绻相融,倏忽便被风雪卷去。
“前辈……”风铃儿刚要开口,话犹在嘴边悬着,唇齿间呵出的白气团在寒风里打了个旋儿。她喉头微动,像是把什么又咽了回去,齿尖无意识地在下唇轻轻一磕。
“有什么话进屋再说。”白沐贞轻轻抬手,将广袖在空中虚虚一拂,袖缘带起的微风恰到好处地截断了那句悬而未决的话语。
风雪声倏然大作,刮得风铃儿鬓发乱舞,几缕发丝粘在微湿的唇边。她忽地侧过脸,避开了扑面而来的雪沫,那句悬着的话终究没能出口,只余一丝微不可闻的叹息,混在风里散了。
竹庐顶上覆着厚厚素雪,压得檐角微微下垂,却仍撑着清瘦的骨架。竹篾编就的墙壁被岁月沁成深赭色,缝隙间透出晕黄暖光,在雪夜里浮起一团朦朦的晕。门前三尺空地扫得露出青石,石缝里却已又积起茸茸新白。
风铃儿才踏上门前青石,便听见里头“咕嘟咕嘟”的滚水声。那声音闷闷的,隔着竹壁传来,却格外清晰,像是有什么小兽在瓮里快活地吐着泡泡。
热气从支起的半扇窗棂里漫出来,融了窗沿垂下的冰溜子,水珠“嗒、嗒”滴在石阶上,敲出深浅不一的响。透过那幅晃动的蓝布帘子,能瞥见屋里炉火暖红的影子一跳一跳,映得满墙竹纹都在微微摇曳。水汽混着松炭的焦香,丝丝缕缕渗进寒气里,勾得人鼻腔发痒。
“嘶哈,嘶哈。”屋里那声儿来得突兀,带着点抽气的颤音,像是谁被烫着了舌尖,又强忍着。紧接着是陶器轻轻磕碰桌面的“叩”一声响,随后传来含糊的咕哝,混在咕嘟的水沸声里听不真切。
帘子被屋里漫出的热气鼓荡着,轻轻拍打她的手腕。暖光透出来,在地面雪上投出一块晃动的、毛茸茸的光斑。她能瞧见里头有个人影倏地从炉边站起,影子被拉长了投在竹墙上,晃了两晃,又矮下去,似乎是蹲下身翻找什么,窸窸窣窣的。
风铃儿推开竹扉,热浪混着辛辣气息扑面而来。屋屋内红泥炉烧得正旺,炉上紫铜锅子咕嘟翻滚着赤红油花。锅边坐着个穿白色宽袍的少女,袍袖半挽至肘,露出一截雪白小臂。
她一手执长筷在滚汤里急涮肉片,另一手不住往嘴边扇风,原来那“嘶哈”声,是她被辣气呛得直抽冷气。
少女辣得两颊飞红,散在肩后的乌发被热气蒸得微微卷曲,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见门开,她筷子悬在半空,慌忙用袖口抹了把嘴角,粗布料上已晕开深色的油渍。嘴唇辣得鲜红欲滴,呵气时露出小半颗尖尖的虎牙。
铜锅旁散着青笋、冻豆腐并几碟霜降羊肉片,水汽蒸腾里泛着诱人的油光。辣香与荤香缠作一团,雾腾腾地漫开,熏得梁下悬着的干椒串都微微晃荡。
白沐贞的声音自风铃儿身后温温响起,带着三分嗔怪七分笑意。她已立在门边,目光落在那满锅红油与少女汗津津的额头上。
“你这馋猫儿都吃上了?”白沐贞语调轻扬,像柳梢点破春水。说话时顺手将风铃儿肩上未化的雪粒拂去,动作自然得如同拂过自家窗台的尘。
她目光在铜锅与少女涨红的脸上转了个来回,唇角那点笑意更深了些她踱步进屋,宽袖带起的风拂得炉火微微一偏。行至锅边略俯身,抽了抽鼻尖。
“啧,还是老方子炒的底料。”话里听不出是赞是叹,只伸手从袖中摸出个青瓷小瓶,拔了塞儿,往翻滚的汤面轻轻抖落些许赭色粉末,那辣香陡然添了层醇厚的草木气。
“我忙前忙后的。”天竞闻言,筷子尖在碗沿“叮”地一敲,抬起油汪汪的脸,眼睛笑成两弯月牙。
“劈柴、备菜,打架,不就为了吃这一口嘛。”说罢故意将涮好的肉片在红汤里又滚了三滚,才捞出来,也不怕烫,急急吹了两口便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嚼起来。
“再这样我可要带豆橛子烧肉给你吃了。”白沐贞闻言,指尖不轻不重地在她额上一弹,发出“嘣”的一声轻响。
“沐贞姐姐您可饶了我吧!早年间被那豆橛子齁得三天尝不出味儿,我可还记着呢!”天竞“哎哟”一声缩了脖子,手上还舍不得放下筷子,空着的那只手赶忙捂住额头,边说边夸张地皱起鼻子,仿佛此刻已经闻到了那道让她“深恶痛绝”的菜似的。
“这羊肉多鲜,凉了可膻。沐贞姐姐快趁热~”她嘴上讨饶,身子却往锅边又挨近了些,顺势将刚涮好的羊肉片往白沐贞碟里又添了一筷,讨好地笑道。
话音未落,自己先被辣气呛得偏头咳了两声,咳完了眼角还挂着方才辣出的泪花,又惦记着去捞锅里的冻豆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