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副官!你来得正好!”
厚重的柚木大门前,头发灰白的老管家,一见着正踏上台阶、神色凝重的沈靖远,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的落水者一样,忙不迭地开口叫住了他。
“全伯。”看到一向沉稳的老管家脸上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慌张之色,沈靖远不由得脚步一顿,面色一肃,下意识地按上腰间冰冷的枪盒,大步行至老管家身前,拧着眉压低声音问道,“出什么事了?”
全伯似乎全然没留意到他戒备的动作,见人到了跟前,忙一把攥住沈靖远的手臂袖口,努力平复了一下有些急切的呼吸,这才语气急切地开口道。
“沈副官,您快跟我去看看吧!大小姐她……又在楼上发脾气了,动静不小,谁也劝不住!”
听见“大小姐”这三个字,沈靖远紧绷的神色骤然松懈了一瞬,但旋即却又将眉头拧得更紧了些。
“太太呢?”
他缓缓地收回了按在腰间枪盒上的手,并未立刻进门,而是拧着眉不动声色地往门厅深处迅速扫视了一圈,这才收回目光,抿着唇低声问道。
全伯扯着袖子擦了把鬓角渗出的细汗,有些浑浊的眼里透出满满的无奈,忙不迭地回答道。
“刚刚……刚刚已经给尹公馆那边摇过电话了,” 说着他喘了口气,语气里多了几分愁苦,“可那边接电话的下人说,太太她们打牌打累了,这会儿约着在外头逛园子散心呢,一时半会儿怕是……怕是收不到消息。”
说到这里,老管家语气顿了顿,浑浊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希冀望向沈靖远,“司令那边……司令他……”
“司令今天有要务。”还不等管家说完,沈靖远便语气严肃地打断了他,“任何人不得打扰。”
“这……”全伯一听他这毫无转圜的语气,原本就有些愁苦的脸顿时更添了几分无奈。
司令对大小姐的宠爱是府里上下皆知的,但凡大小姐想要的,司令没有不应的,可一旦遇上军政要事,再金贵的大小姐,在司令心里也只得暂时让位了。
全伯再次抬手擦了把汗,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楼上,那里隐约又传来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让他眼皮猛地一跳。
终于,他深呼出一口气,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步上前,伸手攥住了沈靖远手臂的布料,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恳求,“沈副官,那,还是请您……”
他没说完,但那攥紧的手和望向楼上的忧虑眼神,已将未尽之意表达得淋漓尽致。
沈靖远垂眸,目光沉沉地落到全伯攥着自己军装袖管的那只手上,半晌没有开口。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就在全伯以为沈靖远会开口拒绝的时候,他却忽然抽回了自己的手臂,低声应了句“好”。
见沈靖远答应下来,全伯紧绷的肩头瞬间松弛下来,然而,这短暂的轻松感尚未散去,一股更沉甸甸的、带着点心虚的愧疚感,便悄然从心底深处弥漫开来。
沈副官虽说占着司令远房外甥的名头,是大小姐名义上的表哥,但可这两人之间的关系,用“水火不容”来形容都算轻的。
但凡碰面,就没一次能心平气和地收场,尤其是大小姐更是视沈靖远如眼中钉肉中刺,回回撞见,总要冷嘲热讽一番,专往沈副官最不愿提的痛处戳。
好几次,场面闹得极僵,大小姐气得狠了,甚至抄起手边的茶盏、花瓶就要砸过去,直把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沈副官逼得面色铁青拂袖而去,才算作罢。
也不知道是怎么凑巧了,今天太太前脚刚走,今天太太前脚刚坐上汽车离开公馆大门,后脚那贴着异国邮票、盖着遥远邮戳的薄薄信笺,就送到了大小姐手上。
寄信的不是别人,而正是那远在大洋彼岸,与自家大小姐从小就定了娃娃亲的许家大少爷寄来的。
谁也不知道那许家少爷在那几页薄薄的西洋信纸上究竟写了些什么混账话,大小姐拆开信,才看了几行,当下就气得就摔了香粉盒子。
这还不算完,从早上到晌午,任凭厨房如何变着花样做点心,大小姐愣是粒米未进。
原以为睡个午觉能消消气,谁知醒来后,那火气非但没熄,反而像浇了油似的,房间里顿时又响起乒乒乓乓摔打物件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骇人。
除此之外,大小姐更是严令下来,谁也不准打电话告诉司令太太!几个平日里得脸的丫头仆人轮番进去劝,不是被厉声呵斥出来,就是被砸出来的物件逼退,个个急得团团转,却又束手无策。
全伯在楼下听着那不绝于耳的碎裂声,心也跟着一颤一颤的,倒不是心疼那些外面花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而是怕大小姐伤着自己。
实在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病急乱投医之下,全伯才硬着头皮,把最后一点微茫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位占着“兄长”名份的沈副官身上。
或许……或许这层尴尬的关系,在这种时候反而能起点意想不到的作用?
全伯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菩萨保佑,近乎自欺欺人,将大小姐平日里对沈靖远那份毫不掩饰的厌弃与敌意,暂时强压在了心底最深的角落,选择性地遗忘了个干净。
沈靖远并不知道全伯此刻内心的翻腾与愧疚,又或许,即便知道了,他也只会觉得无关紧要。
毕竟他与林家这位骄纵任性的大小姐林惜互相看不顺眼,在这偌大的林公馆里,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实。
尽管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从他踏入林公馆大门的第一天直到如今,反复思量过无数次,也实在找不出自己究竟做过哪一件足以让她十几年如一日、坚持不懈地对自己冷嘲热讽、处处针锋相对的事。
她的敌意,就好像这公馆里四季更迭的花木,自然而然地存在着,寻不到一个明确的根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