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最后那句话落下时,奥林匹斯神殿的寂静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一根刻满神战浮雕的石柱上。
空气不再流动,连神明都忘了呼吸。
宙斯指尖下的权杖冰凉依旧,却怎么也吸不干掌心里那层不断沁出的细汗。
‘应该被问罪的是我,冲我来。’……好硬的石头,直接砸穿了沉默的壳。
他原本以为,眼前的情人带着孩子们背叛了他,背叛了奥林匹斯,甚至在她们请罪时,还在考虑要如何处罚?
可是,他又想到,奥林匹斯的两位主神也缺席了泰坦之战。
雅典娜被囚塔尔塔罗斯,虽非主动缺席,终究是没在战场上露面。
阿芙洛狄忒更是神秘失踪,最后被发现,竟与乘风纠缠在了一起。
这两位,一个是智慧主神,一个是爱欲之主,地位远在缪斯之上。
他没敢轻易问罪——罚了雅典娜,怕动摇根基。
处置阿芙洛狄忒,又怕惹到那抹白衣,引来更大的麻烦。
可奥林匹斯的律令,终归要守,否则,如何统领众神?
但又该如何处罚?连同现场的雅典娜一起吗?
这让他左右为难,无法下手。
直到看到赫拉的脸颊拉的比冥河还要长,他心中一动。
让她处理,完全能避开这两难局面。
所以,他选择沉默,选择了默许。
可算来算去,他却没料到,乘风会突然发难,并道出事情的原委。
竟是误会了她们?
神王的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如同吞咽下一块烧红的炭。
对于乘风,他心中忌惮。
问罪于他?怎么问?拿什么问?这是自找麻烦!
目光扫过赫拉那绷住的脸颊,他心中清楚,此刻必须要开口了。
“赫拉!”
他看向神后,声音带着一种试图稳住局面的低沉,“既然事出有因,就放过她们吧。”
“毕竟奥林匹斯赏罚分明,不会去冤枉任何一个无辜神灵。”
赫拉指尖一颤,没应声。
多年夫妻,她第一次在王座前被当众削了刃口。
宙斯深吸一口气,权杖轻顿,一声闷响,仿佛敲在众神心口。
“今日起——”
他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复杂情绪,“谟涅摩叙涅与九缪斯,无罪。”
几个字说完,落地千钧。
缪斯里最年幼的乌剌尼亚喉头一哽,眼泪当场坠在琴弦上,溅起一声碎音。
谟涅摩叙涅依旧低垂着头,银白的长发如瀑般散落,遮住了大半张脸。
没人能看到她此刻的表情,只有紧握在身前的手,透露出某种极力克制的情绪。
然而,在那散乱发丝的缝隙间,隐约可见到她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只有一丝尘埃落定般的欣慰,还有更深沉的疲惫。
锁链断了,王口开了,尘埃落定。
欣慰?是了。
来之前,银发在山巅被风吹得像绝望的旗,她赌的不就是这一刻?
赌宙斯不敢驳乘风的面子,赌这‘无罪’二字能护住她的孩子。
只是这‘无罪’从雷霆嘴里吐出来,滋味怕比锁链还冷。
旧情?
早碾成神殿地砖缝里的灰了。
目的达成。
代价是……彻底看清了那王座上的熔金,底下是冷的。
来之前,她曾有过一丝侥幸,希望神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至少会给这些孩子们一个好的说辞与结果。
可最终还是是失败了,还得要靠乘风来拯救。
这一刻,她虽松一口气,可心底却泛起一种说不清的苦涩。
神王终究把她当成了陌路人。
虽有失落,虽有郁愤,但目的终是达成了。
那时,她来到赫尔蒙山,远远望着女儿们的琴弦被当成绷带,诗律改做汤药,奥林匹斯的战号正响彻云霄,而她们却留在这里为凡人煮粥熬药。
那一刻她便明白:神战缺席的罪名,已经烙进命运的金简,再也抹不去了。
她不是没想过带她们逃。
夜色里,她望着庄外——那些曾经咆哮的妖兽化作焦黑的灰烬,百臂巨人的森森手骨被当成篱笆桩子插在泥里。
白衣每一步踏出的神迹,都在无声宣告逃离的命运。
逃到哪里,能快过他的月光?
于是,她卸下记忆女神的银冠,走进炊烟,成了和平山庄中的一员。
目的只有一个,护女儿们周全。
最起码,她们不去参与神战,留在这里,未必不是一种安全保障。
夜里,当女儿们疲惫地睡去,她会借着月光,轻轻抚过她们的手指。
原本拨弄琴弦、编织韵律的纤纤玉指,如今生了薄茧,沾着洗不净的药草黄渍。
她听着她们在梦中无意识的呓语。
那不再是献给宙斯的恢弘赞歌,而是带着某种奇异安宁的调子,哼唱着那个白衣身影在月下的模样。
那一刻,她知道,眼前这抹白衣,做人坦荡,是非分明。
然而,一次偶然的交谈,乘风的话语像冰水浇下。
他说若洪水退去,灾难消除,和平山庄终将散去,而他,亦会如云般飘走,不留痕迹。
云散之后呢?
奥林匹斯的清算,仍会落在她们母女头上,那“缺席”的烙印,会在冷酷中再次灼烧。
潘神与赫斯提亚回山那日,她站在帐口,远远望见他们背影被夕阳拉得细长,像扎进胸口的针。
她几乎可以听见他们在宙斯座前禀报的声音。
“缪斯九女神,已认乘风为主。”
一句话,便足够让雷霆劈碎她们回家的路。
当时,她独自走到山巅,把银发埋进风里,想了好长时间。
回去!回去请罪!
这是唯一的生路,也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
这么久了,宙斯心中可还有旧情?那点情分,能否抵得上一根稻草的重量?
靠不住,根本靠不住。
风撕扯着她的长发,也撕扯着她纷乱的思绪。
最终,一个身影在绝望里浮现。
那抹白衣,平静,强大,连提丰与泰坦都被轻易禁锢,宙斯必定也要低头。
这不是精心的筹谋,是一个母亲被逼到悬崖边,用最后一点智慧和勇气,为孩子们搏一个未来的引信。
她赌乘风的心性,他明事理,重承诺,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弱者的庇护。
不须哭诉,不须喊冤,只须一句“向神王请罪”,他便会懂。
果然,他只沉默了片刻,便点头:“我陪你们去。”
那一刻,谟涅摩叙涅垂下眼睫,掩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微光。
风中的赌局,她押上了仅存的尊严与对神性最后的幻想。
有输,有赢。
记忆可以封存,旧情可以斩成灰,但借势而活,是她给九个女儿最后的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