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甬道箭楼上的汉军守卒,以抛竿,向正在遮掩土坑的隋兵投掷出了火罐。
火罐落地,油脂淌出,燃起熊熊烈焰,将木板引燃,——地坑中不但有竹签,边缘堆的还有草料,有的火罐掉进了地坑,草料亦被引燃,火苗窜起老高,火势向外蔓延,瞬间吞噬了周围的隋兵。黑烟滚滚,烈焰翻卷,隋兵四散奔逃,难逃火海吞噬。
整个战场被浓烟和火光笼罩,只远望就能感受到那股炙热与惨烈,仿佛置身炼狱,令人心惊。
箭楼上、射孔后的汉军,士气大振,呐喊助威,更多的火罐抛出,箭矢如雨般射向混乱的隋兵,使其愈发溃不成军。火海、箭雨双重打击下的隋兵的惨叫声,数里外的望楼上隐约可闻。
宇文士及目瞪口呆,“呀、呀”的叫了好几声,亏得从将中有反应迅速者,赶紧进言:“令公,宜速调水车往救!”宇文士及这才回过神来,急令调遣水车。水车辘辘,姗姗驶到,水柱喷涌而出,试图压制火势,但烈焰凶猛,难以起效。隋兵在火海中挣扎,衣甲尽燃,远望之,一个个就像火人,哀嚎不绝,惨状令人不忍直视。更严重的是,撞车、辎车相继也被燃着了!
仗打到这个程度,上午的这场攻战已无取得进展之望。
等了多时,见火势虽然渐渐被扑灭了,但用於今日攻打甬道的辎车、撞车却都被烧毁殆尽,宇文士及再不长於兵法,亦知此次攻势只能到此为止,无可奈何,只好下令暂且收兵。
收兵号角低沉,攻甬道的隋兵狼狈不堪地退去,留下仍在冒烟的焦土,满目疮痍的战场。
上午的这场进攻,汉军总共用了毒箭、地坑、火攻三种战术,毒箭致伤,地坑陷敌,火攻焚阵,三者相辅相成,令隋兵防不胜防,出战的三阵两千余隋兵,要说折损的话,其实不算很多,计点伤亡,三二百罢了,然士气却是受到沉重打击。
下午,宇文士及整兵再攻,事先做足了针对毒箭、地坑、火攻的准备,严防汉军故技重施。
但防不胜防,汉军在下午的守卫甬道的战斗中,又施展出新的战术,借助地坑与甬道间的鹿砦等阻碍,巧妙布下绊马索,隋兵的辎车、撞车举步维艰,汉军守卒再以强弓硬弩趁机攒射,因为与甬道间的距离更近了,弓弩的威力更增,箭矢如飞蝗般密集,隋兵的攻势再度受挫。
傍晚时分,丢下了数百具的尸体、数十辆破损的辎车、撞车,宇文士及部今日攻战宣告结束。
入夜后,宇文士及奉召,再次来到中军大帐。
今天的进战情况,宇文化及等亦有眺见。
唐奉义皱着眉头,说道:“贼兵防守严密,李贼狡诈多端,今日进战不利,非令公之过,实乃贼计深远。令公后来虽备足应对,然其变招层出不穷,难以预料。大丞相,就今日战况所见而言,明日的进战,只怕不容乐观!说不定贼兵还有什么诡计未有施展!”
宇文化及其族,本姓破野头,是匈奴破野头部的部民,其部后归附宇文部,其祖乃改而役属宇文部东部大人宇文俟豆归,因改姓宇文,——一个部落的属民,或一军之主的部曲,无论汉胡,悉从其主之姓,是北朝时期的惯例。要说起来,宇文化及的祖上也是历代以军功立身。
到其祖父宇文盛时,就因屡有战功,被北周赐封为柱国大将军。
至其父宇文述,少骁锐,便弓马,年十一时,便有相者对他说:“公子善自爱,后当位极人臣。”宇文述不负相者所言,由周而隋,果成为一代名将,先后参与过平定尉迟迥之乱、伐陈之役、征讨吐谷浑、三征高句丽、镇压杨玄感叛乱等等大战,可谓无战不与,战功赫赫。
但是固有青出於蓝,却亦有虎父犬子。
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宇文士及兄弟,却与其父、祖不同,三人虽出身世代将门,出生就含着金汤匙,锦衣玉食,无非终日沉迷於声色犬马之中,乃是从来没有上过战场。如前文所述,宇文智及凶劣到他父亲都憎恶他的程度,不必多言;宇文化及也好不到何处去,性凶险,不循法度,好乘肥挟弹,驰骛道中,由是长安谓之轻薄公子,与他弟弟一样俱是无赖。
故而帐下於今虽有十余万兵马,论以实战经验,宇文化及是半点也无,不免昨日、今日两日攻战受挫,他就有些心灰意冷,无措束手起来,听了唐奉义此话,他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说道:“是呀,是呀!李贼实在狡诈,今三郎以我精卒两千,攻其甬道一截,却居然无功而罢,反损兵折将!真是、真是……,唉,真是难办呀!唐公,公等就此,可有何良策?”
便在十来日前,接受了宇文智及的建议,决定南下来与李善道决战时,宇文化及不说意气风发,彼时自恃兵强马壮,却也是信心满满,以为胜券在握,不过两日受挫,就成了这般模样!
唐奉义等互相看了下。
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彼此命运相系。
况且宇文化及的无能,他们也不是今日才知。
众臣便将对宇文化及的轻视和对他们各自前途的焦虑,掩饰在恭敬的姿态之下。
唐奉义沉吟说道:“大丞相,贼虽狡猾,但我军尚有优势。我军的优势,就是名分与势众!仆之愚见,何不恳请陛下,下道诏书,宣示三军,告诉将士们,只要将李贼歼灭,我军得了充足的粮秣,随后我军就可西还关中?如此一来,士气必振!振作之后,再集中精锐,仆闻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许诺下重赏,做足应变之对,料将士定就能奋勇争先,破贼有望矣!”说着话,眼往上瞄,偷觑宇文化及神态,见他一边听,一边在随手拨弄案上的文书。
宇文化及拈起一道文书,瞅了两眼,将之丢到旁边,说道:“唐公,你之此议……”
唐奉义眼尖,瞧出了这道文书的不对,顾不上失礼,打断了宇文化及的话,右手抓住左袖,左手指向这道文书,说道:“大丞相!这道文书,可是新近送来的敌情?”
不同的文书,有不同的格式,也有不同的封皮。
这道文书的封皮,明显是敌情急报。
宇文化及怔了下,说道:“敌情?”往被自己丢到旁边的这道文书上瞅了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也不算敌情。斥候昨晚呈到的。有个叫高甚么的贼僧,在怀戎聚众作乱。”
“高甚么?聚众作乱?”唐奉义上前几步,说道,“大丞相,此道文书,可能让仆一观?”
宇文化及随手一丢,将这道文书扔给了他,说道:“你看,你看。”
唐奉义捧住文书,细细观瞧,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罢,眉毛微挑,眼珠转动,忖思片刻过了,转忧为喜,下拜说道:“恭喜大丞相、贺喜大丞相!破贼之计,或在此也!”
宇文化及愕然,说道:“唐公,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懂。这个叫高什么的……”
“大丞相,高昙晟。”
宇文化及说道:“对,对,对。高昙晟。这个叫高昙晟的贼僧在怀戎聚众作乱,与我军有何干系?与我军今与李贼此战又有何干系?为何你说破贼之计,或在此中?”
“敢问大丞相,怀戎在何地?”
宇文化及说道:“这道情报中不是说了么?上谷郡属县。”
“再敢问大丞相,上谷郡在何地?”
宇文化及不快说道:“我此前虽少来河北,上谷在何地,我焉不知?由此北上,过了武阳、清河、信都等郡,即上谷郡也。”
“大丞相了然海内形势,上谷所处,正在於此。大丞相,关键的是,上谷郡不但在信都等郡北,且此郡北临涿郡!大丞相,仆斗胆,再敢问之,窦建德、罗艺、高开道等本都割据何处?”
宇文化及说道:“窦建德割据信都,罗艺割据涿郡,高开道割据渔阳。”
“这不就是了么?”唐奉义一拍手,笑道。
宇文化及越发迷茫,看看他,又看看宇文智及、宇文士及和帐中别臣,说道:“什么就是了?”
“大丞相,招降窦建德、罗艺、高开道、王薄,以使汉贼内乱此策,确实是条高明之策。而窦建德等之所以不应大丞相之招,仆思之再三,最大的可能性,断非是他们真的就对李贼忠心耿耿,而必是因为他们担心万一内应不利,投附遇变,他们会反受其害!故是,他们才不敢回应大丞相的招降。既然如此,现有了高昙晟作乱怀戎此事,大丞相何不就趁此,再给窦建德等写一封招降书?若仆料之不差,窦建德等十之八九,就会因此愿从附大丞相了!彼辈一从,汉贼阵脚自乱,我军因势而攻,莫说区区甬道,汲县亦可下也!此岂不破贼之机至矣?”
宇文化及听得如堕云雾中,他抚摸着胡须,眨巴着眼睛,说道:“我再给窦建德等去封招降书,他们就会愿意从附我了?唐公,这高昙晟作乱怀戎,与窦建德等难道有何关系?”索要这道情报,说道,“你将此报给我,我再看看。我记得,报中并无言及他们间有干系呀!”
“大丞相,报中确是未有言及。这个高昙晟,与窦建德等大概也的确是没有甚么瓜葛。”
宇文化及接过唐奉义递还的这道情报,低头又看了一遍,情报中确无此言,他抬起头,问道:“唐公,你究竟想说什么?我被你搞得是越来越糊涂了。他们间没有干系,为何你却断言窦建德等会因高昙晟作乱而改变主意,愿意从附於我?你别卖关子了,快些直说罢!”
“大丞相,重点不在於高昙晟与窦建德等之间,事实上有无瓜葛,重点在於李贼会怎么认为!”
宇文化及好像听明白了一点,他掐着胡须,费劲地顺着唐奉义的这句话,往下想了一会儿,迟疑说道:“唐公,你的意思是说,李贼若得知高昙晟作乱,也许就会因此而疑窦建德等?而又窦建德等如果因此受到李贼猜忌,他们为自保,便有可能会转投我军,愿从附於我?”
“大丞相英敏!仆正此意!”
宇文化及掉脸,又再看向宇文智及、宇文士及,说道:“唐公的意思,你们听明白了么?”
他这话一问,大家就听出来了,他其实还是没搞懂唐奉义的意思。
倒不止他没搞懂,宇文士及也没搞懂。
宇文智及搞懂了,他拍案而起,说道:“好计策!好计策!唐公,你这计策高!阿哥,弟听明白了!唐公此策,攻心之妙策,可以一用!如能得成,李贼就是案板上的肉,任兄宰割了!”
“阿奴,你仔细说与我听听,此策高在何处?攻心何处?”宇文化及见宇文智及都搞懂了,他不好意思表现他还没搞懂,就咳了两声,装模作样,询问说道。
宇文智及说道:“上谷、涿郡、渔阳、信都等郡,皆非李贼本有,他得之犹未久也,这些地方的士民之心,料必尚未尽附李贼,李贼对此当也心知肚明,此其一。
“窦建德、罗艺、高开道等现在尽管都在李贼帐下听命,可他们的旧将、旧臣、旧部,不可能全都在李贼帐下,一定还有很多留在上谷、涿郡、渔阳、信都等地,在没有人作乱的情况下,或许不必多虑,但在当下已有高昙晟作乱的情况下,试问之,阿哥,如换了你是李贼,你对上谷、涿郡等地的窦建德等的旧将、旧臣,你会不会担心?定然是会担心!此其二。
“两者放到一起,再加上当前有我军十余万众兵临城下,阿哥,你说,李贼对窦建德等,他还能有多少信任?疑心生暗鬼,他必会心生忌惮,进而采取行动。届时,窦建德等为求自保,转投我军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阿哥,唐公此策,用一个小小的高昙晟,撬动窦建德等,有四两拨千斤之妙,好策是也!”
宇文化及恍然大悟,直到此刻,才总算是真的搞懂了唐奉义之意。
咂摸了下,是这么个道理。
他大喜至极,正待说话。
宇文智及念头转动,又生一计,说道:“阿哥,我有一计,可助此策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