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攻营。
依照应对的方略,今日攻营,宇文士及部仍是主攻,不过主攻的方向,不再是城西汉营的营垒,而是营垒间的甬道。宇文士及以部分兵力,攻赵君德等营的正面,而拣选精锐甲士,以辎重车、撞车、弩车等组成为阵,率先猛攻汉营右翼刘豹头与高开道两营间的甬道。
数里外的汲县城头。
观战的李善道等第一时间注意到了隋兵的这点变化。
“大王,此必是通过昨日初战,宇文化及诸贼察觉到了我甬道之大用,故改变战法,欲先破我甬道!”屈突通按着扶栏,眯着眼,尽力地眺望,——他年纪大了,眼力不如当年,说道。
李善道摸着短髭,笑道:“只是宇文化及不知,老将军早已料到了他这点,甬道内外,早已布下重重机关与伏兵,只待其自投罗网。老将军智谋,岂宇文化及所能窥测?”
“老将军”,说的当然便是屈突通。
甬道,是屈突通提的建议,他自不会只提“建”,想不到“保”。
旁从的李靖等将、魏征等人,纷纷捧场微笑。
城北、城东诸营,现也战火纷飞,但诸人清楚,这两处的敌攻,只是牵制罢了,故诸人目光,齐注城西汉营。只见护城河外,弧形的城西诸营最右侧,刘豹头与高开道两营间的甬道处,灿烂的上午阳光下,尘土飞扬,隋兵的精锐甲士组成前后三个方阵,正由号旗组织着,顶着甬道箭楼上射下的箭矢,次第杀向甬道,鼓声震耳,辎重车、包铁的撞车如猛兽,弩箭如雨。
这段甬道,约三里多长,不到四里。
宇文士及选择进攻的位置,是其中段。
中段这个地方,离左右两边的高开道、刘豹头营较远,系最薄弱的环节。
甬道后方,是护城河,前方是一片开阔地。原本这片开阔地中的野树、灌木、杂草等,一则为保证视野不受阻碍,二则为不使野树等为宇文化及部砍伐利用,早被汉军兵士清除干净。
这个时候,无论是远处汲县城头的李善道等,抑或这段甬道角楼上的汉军箭手、又或两侧高开道与刘豹头,乃及赵君德等营中的将士,都能清晰地看到这三个方阵的隋兵甲士的动向。
赵君德营中,望楼上的将旗来回摆动,向刘豹头、高开道两营下达旗语命令。
刘豹头、高开道两营间的这条甬道,连接的虽是他们两营,负责守卫的也分是他们两营的精卒,共计三百人,但临战打仗,忌令出多门,因而这条甬道的守兵,归刘豹头统一指挥。遥见到赵君德的旗令,——战前刘豹头等各营汉军将士对怎么守甬道也都有反复演练,刘豹头立即依令行事。在他的望楼上,很快地升起了几面黑旗,同时,战鼓敲出了三长两短的信号。
随着黑旗升起、战鼓令下,霎时间,甬道外侧的暗孔中射出密集的利箭!
却原来,不仅甬道上边有箭楼防御,甬道的墙壁上亦有射孔。昨天战时,因宇文士及部没有主攻甬道,主攻的是高开道、刘豹头的营垒,故射孔未有启用。利箭如飞蝗般射出,推动辎重车、撞车等器械的隋兵,并无铠甲护体,登时惨叫声连连,便有接连中箭。
宇文士及倒已有准备,盾牌手举起大盾,迅速上前,形成了一道防护墙。
但汉军射出的箭矢,非是寻常箭矢,多是破甲箭,射箭的兵士亦非寻常弓手,尽是精挑细选的射雕手,所用之弓都是强弓。盾牌阵不能将所有的箭矢挡住。一面面盾牌,在如飞蝗的箭矢的打击下,或被射裂,或被射穿,——并且,箭楼上的汉军箭手,没有停下射击,他们居高临下,足可越过盾牌,精准射向后边推动辎重车、撞车等的隋兵。
一时间,隋兵的盾牌手不断倒下,辎重车、撞车的推进速度骤减,进攻节奏被迫放缓。
“炮车!”宇文士及一声令下,四五架投石机同时发动。
巨大的石弹呼啸着砸向甬道。
甬道由土石夯筑而成,厚度足够,相当结实。一颗颗的石弹,撞击到甬道的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却不能撼动其分毫。石弹砸落处,尘土漫天,碎石四溅,但甬道依旧坚固如初。不能催坏汉军的甬道,反因投石车的投石,更进一步延滞了进攻隋兵的步伐。
宇文士及见状,只好调整战术,投了几轮石后,令投石车停下投石,改命弩手驱动弩车向前,试图以强弩压制汉军箭楼和射孔所射出的箭矢。
箭楼还好办,弩车仰射的情况下,对箭楼能造成威胁。——事实上,刚才投石车对箭楼就造成威胁了,但射孔,只有一个不大的孔,分布在甬道的墙壁各处,弩车却难以打击得到。
在离战场约两三里地的后方望楼上,宇文士及望着己军的弩车,射了好一会儿,不见明显成效。他原非将才,领兵作战非其所长,所以能得为右路军的主将,与宇文智及为左路军主将相同,因其身份使然罢了。遂其不禁束手无策,顾问左右从将:“君等可有良策?”
良策尚未问得,前方攻甬道的三阵中,一吏驰马还回,奔上望楼,气急败坏地禀报说道:“令公,贼兵阴险,箭上涂有金汁!消息已在阵中传开,兵卒无不惶惶,不敢进战。”
金汁,就是粪便沤出来的液体。
粪便中含有大量的细菌和有害物质,一旦入体,即便小伤,也极易感染,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极易得上破伤风,在没有消炎药的时代,这无疑是致命的威胁,无法消炎消肿,便会发高烧,皮肤化脓,让中者疼痛难耐,生不如死,最终只能截肢,或者导致死亡。
宇文化及部的这十余万隋兵,其中不乏有参与过征伐高句丽诸战的老兵,听说过、或者眼见过金汁的厉害。是一个队率,最先发现了汉军射出的箭矢、弩矢上沾染的有金汁。前线指挥的军将尽管及时下令,禁止传播这个消息,但军令下达得晚了,消息已然传开,蔓延三阵中。
宇文士及脸色骤变,赶紧举目,望向攻甬道的三阵,也许是心理上暗示的影响作用,也许是事实如此,他觉得这三阵的两千余精卒,确实变得行动愈加迟缓,进攻力度明显减弱。
“这、这可如何是好?”宇文士及再度问策。
从将面面相觑,无人敢应。
沉默了稍顷,一将出前说道:“令公,贼守御甚严,甬壁甚坚,现又箭染金汁,我部士气已衰,若仍强行进攻,恐伤亡惨重,要不,就先暂且退兵?重整旗鼓,待寻得应对之策后再战。”
宇文士及不擅兵法,稍知人心。
闻得此将此话,他顿时心头一沉。
这个将领,满口关中话,其家是关陇贵族,按理说,关陇籍贯的骁果将士,无不渴求还家,应是宇文化及兄弟最可依靠的,却此将居然在昨日才展开对汲县的攻势,今日又才只攻了甬道不到两个时辰的此际,就提出退兵,显是已心无战意。——,又由此类推,这个将领是这样,其余的关陇籍贯的将士又会是怎样?关陇籍贯的将士已是这样,江淮兵、江东骁果等其它杂部各营的将士,又都是会怎样?三军士气不振,宇文士及固知,然未料到,不振至此!
宇文士及深吸了一口气,强自作出笑容,请这位将领还座,向北张望了片刻,抚须而故作从容,说道:“大丞相只给了我部五日期限,攻陷城西汉营间的甬道。今日是第一日,仗才打了半日,若就退兵,如何向大丞相交代?且则,五日期限,转瞬即过,到时我部如竟未能按期完成任务,大丞相又焉会轻饶?不仅俺罪责难逃,便是君等,亦难逃责罚。退兵此议不可。”
诸将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众人也知,宇文士及说的是实情。
就又有一将,起身说道:“令公所言极是。既然如此,便不退兵,咱再接着攻就是。”
又一将瞪着眼,大声质问此将,说道:“可箭矢染金汁,士卒皆惧,如何再攻?”
这将说道:“令公,末将早年从父兄征战时,也曾遇到过敌用金汁,家父因此从一位道人手中,觅得到过一个方子,简便易行,药材亦非难得,专治金汁箭伤,试用过后,颇为灵验。只需以黄芩、黄连煎汤清洗伤口,再用艾草熏蒸,便可减轻毒性。末将愿将此方,献与令公。”
宇文士及大喜,上前此将扶起,说道:“将军此方,若有良效,便是雪中送炭。俺必上禀大丞相,厚赏将军!”令从吏,“速调医士,备足草药,以解金汁之毒。同时,传告将士,本令有道家秘法,可解金汁之毒,以安军心,再许以重赏,激励士气,务必一鼓作气,破贼甬道!”
算是一段插曲,波折过后,攻甬道的两千余隋兵,重整阵型,再次对甬道展开攻势。
宇文士及在这十余万隋兵中的名声,某种程度言之,比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好一点。
他是杨广的女婿,尚的公主,身份尊贵,而且将士们大多知道,宇文化及弑君这事儿,他不知情,并未参与其谋,——却尽管关中骁果将士,都跟着宇文化及北上了,但一则,弑君此事,不是所有的骁果都提前知情、参与了,参与的其实还是极少数;二则,纵是参与了弑君,忠义两个字下,弑君做的对不对,他们心里也自知,故对未有参与此事的人,反存一丝敬意。
且论能力,宇文士及比宇文化及强;论品格,比宇文智及强。
故而,他的话,他麾下的将士们还是会相信些的。
却虽相信,到底金汁这个插曲,影响到了士气,打断了进攻的节奏,兼则,即便相信些他的话,不免也还是会有疑虑。由而,接下来的攻势却无刚开始攻甬道时猛烈了。
迎着甬道汉军守卒的箭矢,重新组成的隋兵盾阵居前,辎车、撞车在后,再次向前推进。
宇文士及屏息凝神,紧攥着望楼外围的扶栏,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况进战。
近了、近了!
隋兵的三个方阵,最前边的第一阵,距离甬道已不足百步!
只要能逼近到甬道之下,投石车投出的石头难以砸在同一个点,不好将甬道砸毁,但撞车可以撞击同一个点,反复的撞击之下,宇文士及相信,总能将甬道撞开缺口。
就在此时,忽听一声巨响!
伴着扬起的滔天尘土,行在最前的隋兵盾阵中的盾牌手,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不见。
宇文士及撑大了眼,惊讶叫道:“怎么回事?”
“令公,是地坑!”
地坑,正是甬道外的第一道防御。
甚至这道防御,还在鹿角等这道防线之前。
然也正是因为地坑在鹿砦等之外,出乎了宇文士及等的预料。
宇文士及等猜到了可能会有地坑,但这地坑,通常不会设置的这么靠外。如果太靠外,敌人掉进去后,不便於守军近距离地射杀或攻击。然而,眼前这地坑显然经过精心设计,不但靠外,而且宽、深,坑底还布满了尖锐的竹签,掉入进去的隋兵盾牌手,宇文士及等隔得远,看不到惨状,但能想象到那血肉模糊的场景。——一个个兵士坠入,被竹刺穿透身体。
“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宇文士及只得再度问策。
一将建议说道:“令公莫慌,贼或设地坑,本在料中,已有部署。可即令后队兵士,抬木板覆盖坑口,以使辎车、撞车继续推进。至於掉入坑中的兵士,能救便救,不能救也没办法了。”
宇文士及这才想起,确是已先有预备,遂急令传令兵传达命令。
木板抬到,远眺着木板队的兵士,用绳子救出了少数没被竹签刺死的隋兵,将木板遮盖在坑口上,宇文士及略微安心,又紧张,又被日头晒,他口干舌燥,端起金杯,抿了口茶水。
茶水入口微涩,不等咽下,状况又起!
宇文士及骇然而指,变色叫道:“这、这……”忍不住痛骂出口,“贼实阴毒狡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