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都的镇北王府格外寂静。这里没有战争，亦无需以命换命、奋力厮杀。唯一的声响是那偶然掠过的鸟鸣，剩下的便是风声。微风无声，却能感知。少年天子在庭院中闭眸展臂，细细感受着微风拂身，细细嗅着微风中的灵气。他实在太久没来过镇北王府，王府中的很多回忆又是那般得美好、那般得令人开怀。——无需故人重现，就单是身处其中便能使得身心格外轻松、愉悦。在那王府外，是一众百姓的祈求声。他们朝王府大门跪拜，所拜的不是天子，而是镇北军的英魂。老镇北王齐烈的铜像已被人塑在了景都神庙中，神庙虽是新建，却也跪满了人。——世人皆有权力去祈求更好的生活，他们亦坚信此次镇北军还可所向披靡。少年天子也坚信这一点，他曾与百姓同拜齐烈像，并歃血立誓必会守住大襄河山。只是，他还是会质疑自己。只因，过去他皆活在萧文景的掌控中...——一个长久活在别人掌控中的人，又有何自信可言？“柳相，你觉得师父还能力挽狂澜吗？”柳霖霖朝其轻轻一拜，“陛下，无论镇北王能否力挽狂澜，您都要有御驾亲征的魄力。”少年天子，柔柔一笑，“柳相是在提醒朕——求人不如求己吗？朕记得柳相已多次言明过这一点...”柳霖霖再次躬身而拜，“陛下，单凭景都尚有十万兵马，便无惧也。”少年天子突得回望柳霖霖，似已痴了，“是啊，师父本可将禁军和五万京畿驻军全都带走的，却还是留给了朕...朕虽不会带兵打仗，但有这些兵马在，朕也便有了护卫大襄的决心。”此话刚落，便传来了侍卫的捷报声，“报~~~！北境大捷！镇北王妃大破北戎，北戎王庭已陷。北疆自此悉平。”少年天子大悦迎上，“你是说朕的师母即将全胜而归？朕的师父呢？为何捷报中没提及到镇北王？！”侍卫垂眸迟疑，“这...这...小人便不知了...”没等少年天子再发问，太师赵衍已大笑入得府门，“镇北王无碍，好得很，好得很呀。”少年天子快步迎上，躬身一揖，“朕不知赵太师您今日归来，未曾派人相迎，还望太师海涵。”赵衍急忙俯身将天子扶起，慈祥的眉宇间带着一丝惶恐与怜爱，“陛下乃九五之尊，岂可向臣子行礼...老臣未能及时回朝为陛下分忧，已是失职；陛下再如此，真叫老臣于心何安呀...”少年天子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太师，您可知镇北王何时能归来？朕…甚是思念于他。”赵衍柔笑，温言道：“陛下，于公于私，都该让镇北王多歇些时日。于公，他征战劳苦；于私，他们夫妻久别，也总需些时日团聚，以慰相思。老臣觉得，他短期内不会回来。”少年天子的眸光渐渐黯淡，恰如星辰隐入云后，他侧过脸，若有所思。没曾想，就在这时赵衍却骤然撩袍跪地，面上所有温和笑意尽数收敛，只剩一片令人心折的肃然。“陛下，老臣此番随传令兵星夜兼程，其一，是为亲呈北境捷报，以安圣心；其二…老臣年迈体衰，精力日颓，实难再当太师重任。恳请陛下，准老臣归乡养老！”少年天子陡然色变，急步上前欲扶，“太师何出此言？莫不是…朕有何处做得失当？”赵衍以额触地，接连叩首，语带哽咽，“陛下天纵仁圣，绝非陛下之失！实是…实是老臣蒲柳之资，难堪驱策，唯恐有负陛下的托付啊！”一旁的柳霖霖瞬息间便明了了自己阿翁的深意——他这是要以自身退隐，换取天子对赵家的全然安心，为儿子与儿媳卸去权高震主的隐患。——她柳霖霖之所以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全因镇北王齐麟觉得她在朝中毫无根基，更不会与朝臣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以她为相，也正是百废待举，开创新朝的契机；当然，她也有能力胜任。——而，她的相公赵瑾睿，亦是赵衍独子，已然官拜御史中丞，权知殿前司公事、兼领景都巡检，统摄京畿军务；如此滔天权势，若自己的阿翁再不辞去太师一职，岂不也有赵家独大之嫌？于是，她当即敛衽行礼，声音清越而恳切，“陛下，阿翁未到北疆前，就已感身体不堪重负。臣恳请陛下成全阿翁此念，允他颐养天年。此非但阿翁之幸，亦是陛下体恤老臣、成就一段君臣佳话的圣君之举。”少年天子目光扫过跪地的赵衍与恭立的柳霖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迟疑，终是缓缓颔首道：“既如此…朕若再强留，反倒不美。那便依了太师所奏。传旨：自即日起，太师赵衍...示天下以师礼，荣养于府邸。另，赏黄金万两，良田千亩，一应用度，皆由后宫支取。”“老臣…谢陛下隆恩！”赵衍深深拜下。-虎崖关已起风，凌厉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这是迈入凛冬的预兆，北疆的冬天总要比别处来得早些。而，齐麟就那般静静地轻捧着沈安若的双手，在唇前不停地哈气。沈安若暖在掌心，更暖在心头。其实，她并不觉得冷——身披熊皮，下身盖着虎皮，又怎会冷？不过，她还是很享受有齐麟在侧的生活。齐麟虽极其讨厌，还极易惹她生气，但，齐麟总算是个男人，且还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此刻，两人就依偎在天瑙城上，除了垛口处的守兵，就只有她们。她还是想时不时地捉弄一下他，这怕也将成为她余生独有的乐趣。于夫妻而言，能不厌其烦地捉弄一下对方，且每次都能感受到一阵欢愉，是件十分美妙的事。至于，美妙在何处？——不可言，不可传教也。——只在于心头的喜欢有多深，爱有多浓烈。“本妃听冯吉说...你已早于几日前，便让方莫和芸卿姐姐回了西南边关？”齐麟点头，“西南虽无战事，但，遏摩国却多有争端。此次，遏摩国圣女梵珞娅愿意借出象兵助阵，已属难得；我命方莫尽快赶回西南边关，也是想让梵珞娅安心。”他没再自称本王，应是在假死期间已然习惯了以“我”自称，想来所接触的人也不以高低贵贱论之，皆可为兄弟。“本妃还想着寻芸卿姐姐再醉上一次呢，结果酒倒是应有尽有，芸卿姐姐却已不在房中...”沈安若细微地顿了一下，只感心头有一丝微微憋闷，于是“审判”之言已出，“对了，你是如何从梵珞娅处借到象兵的？那梵珞娅对你还真是极好，不仅借出了象兵，更派出了心腹大将赫卡助你，本妃很难想象这是一份怎样的情谊...”齐麟猛咳了几下，不仅放下了沈安若的双手，还微微侧转了身体，“这不算什么难事...最难的也是如何将象兵无声无息地带来北疆，并绕过北戎大军先头部队，部署在其侧方。否则，象兵所至，极易误伤到我大襄的将士...”“事实上，打方莫接任镇西军主帅之刻，我便已命赫卡潜入大襄境内了。这一路上，赫卡扮过商队，亦扮过卖艺人。当然，象兵也是分开走的，否则，目标极大。”沈安若一瞬倾身，带着半分杀气与半分威严死死地凝视着齐麟，“本妃好似并没有询问你这些...不知夫君道出这许多，是想掩盖什么呢？”齐麟惨淡一笑，小心翼翼地扶正沈安若，双眸连闪间支支吾吾地回道：“我没打算掩盖什么...是你多想了...”“哦？”沈安若再次倾身，“真是本妃想多了吗？”齐麟紧眉紧眼，一阵摇头，就好似打了一个冷颤，“事情呢，没有你想得那般复杂...方莫能率十万镇西军回援北疆，也就意味着我大襄西南边关无人驻守，就算遏摩国有战事，梵珞娅也能逃往我大襄避祸。”“你想啊，无镇西军阻挡，梵珞娅想要带兵闯入我大襄岂不也易如反掌？那我就索性承诺她，可随时进入我大襄境内休养生息；若，遏摩国真有战事，我也会亲率大军助她一臂之力的。”他见沈安若依旧不依不饶，还紧盯着自己，便又拍腿站起，道：“是！梵珞娅曾救过我一命，我能假死蒙混过关也离不了梵珞娅的助力。可这助力也是微不足道的，就是她提前命人守在崖下，垫了厚厚的草棉；待我与素棠一战，假装跌落山崖时，能得以保命。”“但，我压根就没跌落山崖，坠落之时便抓住了树干，只是要麻烦她梵珞娅将我捞上去罢了...”沈安若微微一笑，优雅地掀开盖在腿上的虎皮，也站了起来，轻轻凑上道：“那也算救过你一命呀...不然，悬在半空的你，几时才能重见天日呢？”“本妃呢...虽不懂她遏摩国的礼俗规矩，但，还是能分得清借兵是借兵，救命是救命的。她梵珞娅就没再提其他要求？”齐麟不由一抖，只感身后阴风阵阵，怕是想逃也逃不掉了，“后来...我不是将五千镇北军留给她了嘛...镇北军负责训练她遏摩国的将士，让其能拥有与镇北军同等的战力。可此次与北戎一战，她也将五千镇北军归还于我了呀...”沈安若柔柔点头，“这般有来有往，也的确是人之常情...只是，眼下北疆战事已平，怕是十年之内都不会再有争端了...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该由你亲自去往遏摩国向那梵珞娅答谢才对吗？你为何避而不见，偏让方莫代劳呢？”她突得一瞬威严，“齐麟！你别以为本妃不知你都对方莫说了什么，方莫率兵返回西南边关那日，你可是拉着他说了许久的话！”齐麟连忙转身，双手上下平摊着，似想缓和下沈安若的怒气，“通常...在别人想要进一步提出要求前，你能做好规避，是能减少很多麻烦的...”他顿了顿，似在观察沈安若的反应，见其在听，又接着说：“通常...男人与女人之间最忌讳的就是有来有往，有来有往的次数多了，就不免会生出他意...”他又一顿，勉强笑了笑，“所以，为夫我当退则退，至于后面会发生什么事，那也是方莫和梵珞娅之间的事了...”沈安若闻言，冲着齐麟敷衍地笑了笑，忽得揪住齐麟的耳朵，脸色乍然变色，大吼道：“齐麟！你如此做，又致芸卿姐姐于何地？！你都不好好想想，万一方莫与那梵珞娅真有些什么，芸卿姐姐又该如何面对？”齐麟痛得已然扭曲了脸，反复求饶道：“方莫不会的...方莫从小家教甚严，断不会做出什么越矩之事的...”他不说这些还好，一说这些沈安若反倒更气、更用力了，“家教？方莫的父亲贵为当朝太尉，怕是打小传输的思想也是多多为方家开枝散叶吧？你还真有脸提你们这些王侯将相府上的家教！？”齐麟已痛得弯下了身子，沈安若的身体也随之倾出着弧度，“今日你不提什么家教也就罢了，既然你提了，那妖?又是怎么一回事？她竟然敢直闯帅营，说想成为你齐麟的妾室！还有理有据地欲让本妃允她所愿！”“齐麟...你当本妃傻呀！妖?平日里可曾说清楚过话？怕是连言语都组织不好吧？那她为何就能能言善辩，还礼数有加了呢？若不是你在背后教导，她能有如此突变？”齐麟抬起双臂，哀嚎道：“我真没有...我也压根就不知道妖?为何会突然找上你，还说出了那样的话...我是真不知怎么回事呀...”沈安若撇嘴摇头道：“你不知？你在最危难之际，连本妃都能弃下不顾，身边却离不了妖?。妖?的确妩媚动人，又有不染尘埃的懵懂可爱劲儿在，本妃就不信你们二人整日相处在一起，你就没曾片刻动心过！”齐麟梨花带泪，真是痛到了极点；沈安若再不松手，他的耳朵怕是难保，“真没有，真没有...逃命途中，少不了躲藏，我心中又有大仇要报，怎会顾得上儿女情长？”“我常让妖?伴在左右，是因为妖?从不挑剔食物和身处的环境；除此之外，我也压根就无需顾及她的感受与心情。她在我身边时，总能保持一种无声无息的状态。不会多嘴，也不会吵闹，会在需要时出现，无事之时她便会隐藏在周边...”沈安若笑了，不但笑了，还长“哦”了一声；这声长“哦”可以说是千转回肠、意味十足，“怪不得啊...怪不得妖?想成为你的妾室，原来她在你眼中竟有这般好！齐麟，你真是该死！该打！！！”......《全书完》叹清萧（云砚铭）作品，感谢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