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焦土与破碎甲胄的残骸,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如同丧钟为逝去的敌人而鸣。
紫金镇妖旗在镇妖峰顶猎猎作响,投下的阴影却似乎被帝辇周围萦绕的肃杀之气驱散。
残存的玄甲禁军护卫着这辆伤痕累累的帝王车驾,向着帝都的方向疾驰。辇旁,青衣的李辰安沉默随行,步伐看似闲适,却始终与帝辇保持着丈许距离,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
帝辇之内,空间并不宽阔,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与冰寒气息。
萧雪衣倚靠在铺着玄色锦缎的软榻上,玄色帝袍的左腹位置,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已然凝固。
伤口虽被紫金冰晶强行封印,阻止了那“破法血锥”的湮灭之力进一步扩散,但边缘处仍有丝丝缕缕粘稠如活物的污秽血咒在顽固地蠕动、侵蚀,试图钻透冰封,污染她的帝血本源。
她的脸色苍白如最上等的寒玉,不见一丝血色,唯有那双冰蓝眼眸,依旧深邃如亘古寒渊,透着不容侵犯的帝威与一丝强行压制的痛楚。强行催动“凰劫涅盘”秘法煅烧九幽凰劫剑中妖皇邪念,又引动体内帝道本源对抗血咒侵蚀,早已令她油尽灯枯。此刻外敌虽除,内患却如附骨之疽。
李辰安进入里面。
“血咒入髓,破法蚀源,妖邪余念躁动。需即刻拔除。”他的声音低沉平缓,不带波澜,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力。
萧雪衣抬眼看他,没有言语,冰蓝色的瞳孔深处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放松。她只是极其轻微的颔首,仿佛点头这个动作都牵动了体内肆虐的痛楚,让她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
李辰安动了。
他并未取出碧落黄泉剑,而是右手在腰间看似普通的布囊上一抹。指间寒光乍现,赫然是九枚长短不一、造型奇特的细针!针体非金非玉,流转着淡淡的青黄二色光华,隐隐与碧落黄泉剑的气息同源。
“闭目,凝神,守丹田帝星。有痛,忍之。”他的指令简洁清晰,不容置疑。
萧雪衣依言闭目,长睫如蝶翼般覆盖住冰蓝的眸子。她强迫自己忽略左腹那如同万千毒虫噬咬的剧痛,将几乎溃散的神念强行收拢,沉入丹田气海深处。那里,一点微弱却坚忍不拔的紫金帝火星芒,如同狂风暴雨中的灯塔,顽强地摇曳着。
李辰安出手如电!
第一枚针,细如牛毫,通体碧青,蕴含着九天碧落般的盎然生机,被他以某种玄奥无比的手法,闪电般刺入萧雪衣头顶百会穴!
嗡!!!
萧雪衣浑身一震,一股清凉温和却沛然莫御的生命洪流自天灵盖灌入,瞬间贯通四肢百骸,滋养着她近乎枯竭的本源。那濒临熄灭的紫金帝火星芒猛地一涨,稳定下来。
紧接着,三枚银针,针身流淌着昏黄的、仿佛沉淀了万载时光的浊光,带着终结与沉沦的气息,分毫不差地刺入萧雪衣受伤左腹周围的天枢、神阙、关元三大要穴!
嗤嗤嗤!
银针入体,萧雪衣的身体猛地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股深入骨髓、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碾碎的极致阴寒瞬间爆发!
“唔——!”
她死死咬住下唇,额角青筋瞬间突起。那封印伤口的紫金冰晶在针气的刺激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裂纹迅速蔓延!
就在这时,李辰安左手五指如抚琴弦,在虚空中急速拂过。剩下的五枚金针,散发着纯净清气,如同五道划破幽冥的流光,精准无比地刺入裂纹中心处的五大隐窍!
碧落生,黄泉死!生死轮转,针定乾坤!
“九幽冥针,转!”
随着李辰安一声低喝,九枚细针同时发出清越悠长的嗡鸣!青黄二色光华瞬间在萧雪衣体内形成一个玄奥的循环!
碧落清气主生,如同最精妙的织女,飞速修复着被破法之力撕裂的脏腑经络,驱散污秽;黄泉死气主灭,则化作最冷酷的刽子手,霸道地吞噬、湮灭着那些如同跗骨之蛆的血诅咒力与妖邪残念!
萧雪衣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狂风中的树叶。
左腹伤口处,冰晶彻底崩碎!一股粘稠如脓血、散发着浓郁恶臭的黑气被强行逼出,却在接触空气的瞬间,便被环绕周身的碧落清气净化殆尽!同时,一缕极其微弱却疯狂暴戾的紫色妖念挣扎着想要逃逸,却被严阵以待的黄泉死气瞬间捕获、磨灭!
整个过程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帝辇内寂静无声,只有针鸣龙吟,以及萧雪衣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玄甲禁军在车外肃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悸的紧张。
终于,当最后一丝污秽黑气消散,左腹那恐怖的贯穿伤处,血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愈合,只留下一个淡粉色的新疤。
九枚细针上的光芒同时黯淡下来。
李辰安出手如风,瞬间将九针收回袖中
。他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这“九幽冥针”之术,消耗亦是巨大。
他仔细探查了萧雪衣的状况,确认血咒与破法湮灭之力已根除,妖皇邪念也被暂时镇压下去,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好了。本源有亏,需静养月余,不可妄动力量。”李辰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平稳。
萧雪衣缓缓睁开眼。眼眸深处,那强行压制的痛楚已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光洁如初的左腹,感受着体内虽然虚弱却再无阻碍、缓缓流转的帝道气息。
她抬起头,目光看向李辰安。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询问:
“你……为什么在这?”
李辰安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侧身,目光投向帝辇前进的方向,那是帝都巍峨轮廓在地平线上若隐若现的剪影。
夕阳的余晖给他洗得发白的青衫镀上了一层暖金。
“我回来了。”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短暂的平静,“从东南碎域回来,便径直去了皇都。”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我本想……在宫中寻你。但踏入大殿,只闻龙涎香冷,不见帝王踪迹。”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是你的母后,太后娘娘凤瑶,告诉我……”
李辰安的目光转回,隔着破损的车窗,与萧雪衣冰蓝的眸子对视。
“她告诉我,你御驾亲征,已至北境战场。”他的话语清晰,一字一句敲在萧雪衣心上,“于是,我便来了。”
他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
从那个空间破碎、法则混乱、十死无生的东南碎域回来了!
而且,一回来,便是寻她!得知她在险境,便跨越万里,赴北境而来!
在她最绝望、濒临死亡的关头,一剑裂空,斩尽魑魅魍魉!
三百年!
整整三百年的思念与孤寂,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引以为傲的帝王矜持与冰封伪装!什么帝威深重,什么仪态万方……在这一刻,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辰安哥哥——!”
一声饱含着无尽委屈、思念、依赖与失而复得狂喜的呼唤,带着破碎的哭腔,猛地从萧雪衣口中喊出!
这声呼唤,跨越了真实时间一个月的短暂,更承载了她秘境中独自熬过的三百年漫长岁月!
在李辰安微微错愕的目光中,萧雪衣挣扎着从软榻上起身,不顾初愈的伤口传来的隐痛,不顾帝王的威仪,踉跄着扑向他!
她伸出双臂,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了那个她思念已久的身影!仿佛抱住的是黑暗中唯一的浮木,是支撑她没有在漫长时光中彻底迷失的灯塔!
她的身体冰凉,却在微微颤抖。
李辰安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双臂传来的力量,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用力,似乎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她的脸颊埋在他的肩头,温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迅速浸湿了一片布料。
李辰安的身体微微一僵。怀中这具冰冷颤抖的身躯,这声带着哭腔的“辰安哥哥”,都与他记忆中那个女孩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他能感觉到她体内流转的帝道气息,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纯与厚重,带着一种历经无尽岁月沉淀的沧桑感,远非他离开前可比。那股自然散发出的帝王威压,几乎凝成实质,即便在她如此脆弱情动之时,也如同沉睡的巨龙,令人心悸。
这绝不是短短一个月能拥有的改变!
这中间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吗?
他任由她抱着,手臂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落在她的背上,带着安抚的意味。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感受着怀中人不同寻常的变化和那份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浓烈情感。
过了许久,萧雪衣颤抖的身体才渐渐平息下来,但双臂依然紧紧环着他的腰,不肯松开。
她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颊贴在李辰安颈侧,眼眸蒙着一层水雾,深深地凝视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缱绻:
“辰安哥哥……我好想你……每一天,每一个时辰……三百年来,从未停止……”
“三……百年?”李辰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的时间词,眉头倏然蹙紧。他离开前往东南碎域寻找传说中的“血碑”,满打满算也不过一月零七天!
萧雪衣用力点了点头,像是要将这三百年积累的思念都倾注在这一个动作里。
“嗯!三百年!整整三百年!”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你走后的第二天……我便下了决心,进了‘帝心冢’。”
“帝心冢?”李辰安眼神一凝。
这个名字他似乎听凤瑶说过,那是东凰帝国最核心、最神秘的传承之地,唯有每一代在位的帝王才有资格踏入。传说那里埋葬着帝国历任帝王的意志与经验,是帝王最终的试炼场,也是力量传承的源头!但具体如何,外界无人知晓,那是绝密!
“是那里。”萧雪衣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追忆的悠远,“帝心冢……光阴逆旅,百年一瞬。外面一日,冢中……便是百年沧桑。”
李辰安的心脏猛地一跳!饶是他见惯生死,心志坚如磐石,也被这个信息震撼了!一日……百年?!那萧雪衣在里面三天……
“你在里面……三天?”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艰涩。
“是,三天。”萧雪衣闭上眼,将脸重新埋进李辰安的颈窝,汲取着他身上那令人安心的、混合着淡淡草药的气息,“外面三天,我在帝心冢里……经历了三世轮回,三百载春秋……”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与沧桑,“辰安哥哥……这三百年,没有你……每一刻,都好漫长……”
李辰安沉默了。
手臂环着怀中冰冷而微微颤抖的身躯,感受着她体内那浩瀚如渊、却又带着古老孤独气息的帝道力量,心中的波澜难以平静。
一月之别,于她竟是三百年孤寂!难怪她气质大变,难怪她帝威如渊!三百年!在只有帝王意志与无尽试炼的秘境中独自度过三百年!
这其中的磨砺、孤独与煎熬,他简直无法想象!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夹杂着深沉的心疼,悄然弥漫心间。
他收紧了手臂,将这个承受了三百年时光重负的女子更紧地拥入怀中,低沉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雪衣……告诉我,在帝心冢里,你经历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