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原先还满心里都是悲戚,想着皇后这一去,就像敖登的亡母一般,因为死去,情感不必被岁月渐渐熬煎,反而被岁月剥蚀了所有不悦的记忆,成为丈夫心中崭新完美的一个人(引用自原作)。直到听见牵机药,才开始慌了。
牵机药服下后剧痛不已,头足相就,如牵机状,乃是毒中之王。她从前到景仁宫时,也听过此毒。
但她这样人,即使惊慌,也只会眨巴着眼睛,嘟着嘴,状似无辜地看向被众人簇拥、陷入昏迷的皇帝。
于是她很快被拖回了牢房。
一碗牵机药灌下去,剧痛立刻弥漫五脏六腑。
她在剧痛中终于失去所有矜持体面,在地上翻滚着。
剧痛中,她的脑子终于迟钝而吃力地回想起皇帝那句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难道皇上,怀疑孝贤皇后之死与她有关,所以恨毒了她么!
她越想越笃定,孝贤皇后先前将摇香菇之事说破,如今故意在临终前让她到了长春宫,就是为了引动皇上对她的疑心,以一死让她再不能翻身!
那么从一开始,敖登提起她阿玛夜梦亡妻,永璜提起摇香菇,难不成都是为了一步步诱导她去给皇上下药,然后孝贤皇后再挑一个合适的时候去说破,用同样的手法陷她于不义么?
是了,是了,永璜在潜邸时由孝贤皇后照顾,敖登是亲儿媳就更不必说。更何况,魏嬿婉从前伺候过永璜,又一向与敖登亲近。
她被人算计了!是这群人合起伙来……
她在地上滚来滚去,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这是陷害……我,我要见皇……”
“对,这是局,但不是陷害。”
如懿听见一个女声这么说,她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身影,接着便感到有人将一包药粉塞入自己口中。
疼痛减轻些许,她缓过一口气,才看清,面前的人,正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青梨。
青梨挎着个包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以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絮絮耳语:“我也不知他们到底怎么做到如此配合无间,不过,从二福晋说起当今超勇亲王梦见已故的王妃时,我就疑心了。二福晋心志刚硬,又知分寸,在皇上面前,岂会随意说出其父丧妻的隐痛。后来安郡王提起摇香菇,我便有了几分确定。打从你刚开始下药时,我就知道了,否则你以为,没有我暗中掩护,你能瞒得过御前两位公公和那么多宫人么?”
如懿艰难道:“你,为什么……”
青梨面无表情:“为什么?自然是因为,只有你亲自做下错事,才能让你从道义的高处下来,彻底破了你的气运。如今不是皇上负你,是你要谋害皇上,不是皇上伤你的心,是你让皇上身心皆损。更何况,不是刺王杀驾的罪名,怎能得一个族诛的处置?”
她微微仰头,深吸一口气:“大行皇后慈心留我一命,不过等我出宫,便会自行了断。”
如懿伸手去够她的裙角:“你,我……”
青梨掩去面上脆弱,恢复面上冷硬:“你不必想着揭破所谓真相,换皇上一个痛悔。皇后娘娘故去,皇上正是伤心之时,顾念与皇后娘娘从前的情分,又岂会在这个当口轻易对她照顾过的孩子们生疑?就算生疑,安郡王是壮年皇子,二福晋背后是蒙古大部,皇上如今已经老病,不敢也不能去动他们。
且寻摇香菇的是你,下毒的是你,断发咒皇上死的是你,刺杀的是你,从头到尾,旁人一点不曾作手,干干净净。就算查到底,他们也不过是说了两句家常话,一则坊间轶事罢了。
腐肉出虫,鱼枯生蠹,若不是你自己怀私心,存恶念,谁能让你做出那种暗中下毒、大逆不道之事?世上的局进与不进,都是人自己选的。正如局里的路,走到哪一步,最终也都是人自己定的,半点怨不得旁人。(台词引用自原剧)”
如懿战栗不能言,青梨从包袱中掏出一包药粉:“不过,姐妹一场,我还能帮你最后一把。你不是找江太医要过一种假死药么?我这里有。吃下去,你就能如愿。”
她直接把一包药给如懿灌了下去。
如懿感到体内疼痛消退,眼皮渐沉,终于沉入一片黑暗中。
青梨松了口气:“这蒙汗药真是够劲。来人,乌拉那拉氏已死,按皇上的意思,赐她一口薄棺,停灵于义庄,由坤宁宫太监双喜率众看守。”
棺材盖合上前,双喜在棺材盖上钻了个眼儿,青梨往棺材里丢了一朵私藏的摇香菇,然后,“叩,叩,叩。”棺材被钉上了。
青梨、双喜和一众侍卫把棺材运到了京郊一处义庄,双喜郑重其事地掏出一叠符咒,直把一具棺材贴得密不透风。
侍卫队长派了两名侍卫回去复命,对青梨道:“青梨姑姑,大行皇后既然留下遗命,您可以就此离开了。”
青梨捏了捏藏在袖子里的刀刃,点点头。
双喜送她到了义庄外,牵过来一头小毛驴:“会骑驴吧?”
青梨一言不发地爬上驴背。
她听到背后双喜的声音:“小饿鬼,死是最便宜的事情,活下来,活着受苦,才能把你们乌拉那拉氏的罪孽赎清。”
青梨僵了一下,才背对着他擦了一下眼睛:“双喜公公,我三十三岁了,不小了,身子也早就不行了,再活也就是二十年不到吧,你可能要失望了。”
双喜哼了一声:“随你吧。以后要去哪里?”
青梨本来没想好,闻言只得沉思一阵,才回道:“宁古塔吧。”
皇后崩逝后,皇帝“哀恸过度,引发风痹”,一病不起。
安郡王永璜、端亲王永琏、和亲王弘昼与礼部、工部一同操持了大行皇后的葬礼,嫔妃、命妇也在炩皇贵妃的带领下将一应礼仪处置妥帖。
大行皇后下葬后的第三个月,皇帝的风痹不但不见好转,相反还更加严重,甚至到了口齿不清的地步。
在一众军机大臣的冒死谏言下,皇帝“为大清江山基业千秋万代计”,传位于永琏。
永琏三次三让后继位,尊弘历为太上皇,改年号为“永靖”,立嫡福晋博尔济吉特氏为后,封侧福晋高氏为贵妃,封号为宁;董氏亦为贵妃,封号为文;格格李氏为妃,封号为和。
安郡王晋封安亲王,享双俸,世袭罔替。永璋晋为循郡王,永璇成婚后封为仪郡王。
而永璂,永靖帝本着“疾病则乱,吾从其治”的想法,还是将他出嗣到了弘晀一脉。
新帝纯孝,将一众太妃迁往开阔舒爽的圆明园,许了众阿哥公主自由看望,又在紫禁城中建“梅坞”,为太上皇消闲之所。
太上皇生命的最后两年,在梅坞孤身度过。
炩皇贵太妃、慎贵太妃、容太嫔等人,或为荣华富贵,或谋家族前程,当太上皇失去了给予她们权势名位的能力,她们自然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而婉太妃这个一向对太上皇痴心的人,其实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她少时逢家变,孤身一人被献入宝亲王府,性情又内向退缩,不善交际,若不为自己寻个寄托,只怕早就憋闷到郁郁而终,所以才一直把太上皇这个对她好过的人当成心中的依靠。现在太上皇已经跟变了个人似的,八阿哥永璇待她也颇孝顺,她的生活早就不只太上皇一个重心了,于是也就把这段感情放下了。
不过她到底是个厚道人,还是会时不时回到宫中,陪太上皇说说话,顺便画画梅坞的风景。
太上皇大病一场,脑子大多数时候是不清楚的,不过值得安慰的是,在生命的最后两年,他终于享受到了难得的宁静和解脱。
太上皇龙驭宾天后,拟了庙号为高宗,众人哭了一场,也就过去了。
嬿婉和一众太妃在圆明园过着吃酒打牌的逍遥日子,时不时与儿女共聚天伦,或是到京郊的名山古刹以供佛为由踏青。
这一日她到甘露寺敬香,与觉情师太聊了一阵,留在寺中用了素斋。
斋饭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儿端来,嬿婉不经意一看,有些惊诧,这姑娘和罪人乌拉那拉氏倒是颇有几分相似。
她放下素鸡、绿豆粉丝煨金针、清炖燕窝等菜式,直勾勾地看着嬿婉,忽然问道:“你是炩皇贵妃吗?”
春婵面色一沉,旁边的姑子便吓得来堵她的嘴,一叠声告罪道:“皇贵太妃娘娘,贫尼等糊涂,不该让这个傻子到您跟前现眼,求您饶命啊!”
嬿婉倒是不恼,问道:“傻子?这是怎么说?”
那姑子道:“这婢子名唤如如,是宫里犯了错赶出来的,两年多前病了一场,似是烧坏了脑子,病好后就前尘尽忘、诸事不识了。”
嬿婉让两人起来,把如如唤到跟前,告诉她道:“如今先帝宾天,本宫是皇贵太妃,已经不是皇贵妃了。”
如如歪头问道:“觉情师太说我知道你爱吃什么就能离开甘露寺,那你爱吃什么?这素鸡爱吃吗?绿豆粉爱吃吗?燕窝爱吃吗?”
嬿婉听她名叫如如,又提起觉情,知道有些蹊跷,耐着性子道:“那绿豆粉是本宫的家乡之物,本宫是喜欢的。燕窝本宫也喜欢,不过素鸡,本宫不喜欢,鸡汤、鸡肉更爱吃些。只是如今在寺里,只能吃素。”
如如点头道:“对,寺里不能吃肉。我两年多前病了,师太把我送到周边的农户家中,给他们银子,让他们给我炖鸡吃。鸡汤很香,我喜欢。你也喜欢。”
她忽然如被雷劈般愣住,片刻后又欢喜起来,拍手笑道:“彼此皆如,故曰如如,我明白啦!我明白啦!”
说着,她便手舞足蹈,大笑着走出门去。
姑子和嬿婉跟出来一看,哪里还有如如的影子。只有院中忽然多了一株小小的梅树。
此事一时传为奇闻,不过很快就淹没在岁月长河里。
时光匆匆过去,固山贝子夫人田芸儿在三十岁这一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临终前,她握住永琪的手,含泪带笑:“芸儿这一生能遇上永琪,已经没有遗憾,如果有来生……”
话未说完,她的手便从永琪手中滑落。
永琪平静地办完芸儿的葬礼,安慰悲恸的田姥姥和田俊,给他们留下一笔不菲的钱财。
半年后,永琪病逝。
又过两年,当今帝后来圆明园探望众太妃,皇后带来了一架奇特的纺车。
永靖帝希望效法先帝,行亲耕礼,也希望皇后能效法孝贤皇后,行亲蚕礼。
但众所周知,当今皇后是蒙古出身,从小又娇生惯养,压根就没碰过这些,只能来求教嬿婉。
嬿婉少年时家中困顿,纺线、绣花贴补家用的时候多着,如今虽然几十年没碰过,倒是还没全忘记。
只是这纺车好生新奇,竟然有八个纱锭。
她让人拿了棉花来尝试着用了一下,竟然一次性纺出了八根线。
嬿婉不禁道:“哟,好快的纺车!”
敖登道:“这是泰西的传教士进贡的,说是那边的织工做出来的,叫什么珍妮机。”
不过最后,敖登并没有在亲蚕礼上用这台纺车,一是因为她们后来搞明白了,这纺车是专纺棉纱的,二是永琏告诉敖登,传教士说过,这珍妮机在英吉利刚做出来不久,就因与民争利,被愤怒的百姓砸了,意头不大好;且这到底是西方的奇技淫巧,还是不要拿到亲蚕礼去用的好。
至于那台珍妮机,就留给嬿婉玩了。
三年后,嬿婉在圆明园惊闻噩耗,孝贤皇后之侄富察明瑞,在缅甸捐躯,年仅三十八岁,其妻亦殉情。
明瑞的遗体因为各种原因滞留当地,他的亲兵双喜只带着他的发辫回到京城。一年后,明瑞之弟奎林领军出征西南,总算将明瑞的遗骨带回安葬。
西南平定后,孝贤皇后之弟富察傅恒,因在当地染上瘴气,班师回朝后不久便撒手人寰。
嬿婉不懂打仗的事情,但和孝贤皇后有关的人逝去,总是令人难过的。
过了几年,到了永靖十六年,嬿婉又知晓觉情师太圆寂的消息。
觉情师太生前风雅善文,死前却只留下戏文中的一支《寄生草》:“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再后来,就是很多很多离别,纯贵太妃、仪太妃、秀太嫔等人相继薨逝,活着的人,也渐渐年老。
豫太妃薨逝后,永靖帝将她追封为皇考贵妃,并且搜罗她生前翻译的种种诗文、经卷,大加表彰。
收拾她遗物的时候,宫人翻出了一幅画,画的是她入宫后一次木兰行猎时,策马飞奔,将箭矢递给同样在前边飞驰的先帝。
永靖帝记得豫太妃入宫时,先帝的身子已经不好,这般意气风发的模样,基本不太可能出现了。
真实的情况估计是豫太妃根本不管先帝,自己骑着马“得儿驾”地跑出去一大段,把先帝甩在后边,先帝又不敢骑得太快,只能慢慢跟着。想来是画师为了顾及先帝的面子,美化了一番吧。
永靖帝于是让人把画中的豫太妃临摹下来,单成一幅画,作为豫太妃的随葬。
玫太妃自打成了太妃,月琴、琵琶都丢在一边落灰,每日只是抹牌听戏,含饴弄孙。
不过她薨逝前,还是留下遗言,当年孝贤皇后送她的那把月琴,必得时时保养擦拭。
玫太妃薨逝后,慎贵太妃渐渐地记不清人了,最经常做的事情就是把每一个经过她面前的宫女都认成玫太妃,然后把她们通通臭骂一顿。
她六十五岁寿诞时,永靖帝特别加恩,让和婉公主把她接到公主府,又让她两个弟弟前去贺寿。
慎贵太妃见到两个弟弟时忽然哭了,像个孩子一样拉着他们的手不放,大声质问:“阿玛,你为什么不要阿箬了?”
已经年过半百的珠隆阿和珠勒刚阿瞬间泣不成声,一再地告诉她,没有乌拉那拉氏了,她已经回家了。劝了好一阵,阿箬才破涕为笑。
几日后,慎贵太妃薨。
容太嫔薨逝前,因为身在他乡又无子嗣,担忧身后无人追怀,于是将生前所得赏赐分给福、宁二位皇考常在、几位公主、尚在人世的太妃、留在京城的和部族人,以及身边的太监宫女,希望有人看着她那些风格殊异的首饰、摆件,可以想起来后宫中曾经有过一位来自南疆的女子。
又过了很多年,嬿婉也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她临终前,白发苍苍的婉太妃在她床头泪眼婆娑:“你走了之后,这宫里,连个跟我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嬿婉想,她这一生,以宫女之身入宫,得良师益友相助,一步步走到皇贵妃之位,诞下二子二女,又有一养子,可称圆满。
如果说还有遗憾,那就是没能陪皇后娘娘、璎珞、明玉更久一些。
而她闭目之后,意外地发现,来接她的鬼差是一名奇装异服,自称“主任”的女子。
主任称她为“奇迹”,问她愿不愿意成为……什么马猴烧酒的,为保卫这个世界而战。
看她懵了,主任才收了玩笑神色,告诉她,她们所处的世界有一个蚕食天道的天魔,前几年,祂们在一些人的帮助下,把这天魔封印了起来,但不排除这天魔某一天还会死灰复燃。
对鬼差而言,万千世界如恒河沙数,因此在小世界走上正轨后,鬼差会撤出,但在一些特殊情况下,会留下代行者处理一些突发情况。
而这个小世界更是特殊中的特殊,所以,主任希望,多留下一名人间代行,以为监视。
嬿婉:“什么叫多留下一名,在我之前,还有别人?”
话一出口,她便反应过来:“水玲珑?”
主任鼓掌:“bingo!但是,水玲珑都是婴灵,属于未成年鬼,需要另行安置,香云也是未成年鬼,而且是无咎外派,挂靠在元一名下的实习生所以……反正就是有一些比较复杂的程序啦!还是找你比较快!”
她没听懂,主任于是跳过了这部分,直接解释:“是否成为代行,完全看你个人意愿,成为代行后,你可以在小世界内部流转,而且保留记忆,你可以理解为投胎转世不喝孟婆汤。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删除部分记忆,只保留代行者的自我意识。顺便,生魂虽然是在各个小世界之间流转,但是也不排除……你想见的人,也许会在某一天会再回到你这个世界哦。”
嬿婉提取出最后一句话,点头同意了。
她一次次转生,看过西方的钢船铁炮自海上呼啸而来,闻过菜市口维新志士被斩首后的一地血腥,见证过清朝的灭亡、君主制的终结,举起过游行抗议侵略者的条幅,擦拭过战士伤口涌出的鲜血。屈辱,自救,覆灭,新生,在经历过一系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天翻地覆的事情后,她成为了一名新社会的公民。
这一世,她转生到了苏州一个姓卫的小康家庭,并且很巧合地再次被起名为嬿婉。她是父母独女,自小就是掌上明珠。十几岁时,凭借从前学昆曲的基础,她考入一所艺校,毕业后进入市昆剧团,成为一名昆剧演员。又过几年,她告别戏台,回到母校,在昆剧表演专业任教。
在某部宫斗剧大火数年后,这个题材蔚然成风,她除了平时的教学任务,也时常到一些剧组担任戏曲指导。原本她以为,这次也和之前的工作一样。
但是,她指导的演员学戏的样子,为什么让她那样熟悉,仿佛几百年前,她刻苦练习昆曲的样子。
她完成工作即将离开剧组时,脑中突然想起一道久违的女声:“‘祂’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