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被他扼得面色发青,双手乱抓,口中“嗬嗬”作声。
杨炯更不迟疑,左手疾探向她耳后。
寻常人皮面具,皆自此揭起,今日杨炯倒要看看这女子的真面目。谁知指尖所触,竟是温软肌肤,全无接缝痕迹。
杨炯心中一惊,手上力道不由得松了三分,又扯了几下,那面皮纹丝不动,竟似天生一般。
“这……”杨炯怔住了,复又低头细看那双赤足。确与自己记忆中大相径庭:李淽之足,丰腴合度,足弓如月,十趾匀圆如珠贝;眼前这双,虽也白皙,却纤瘦有余,足尖过锐,少了那份浑然天成的韵味。
可如今这情况,既无面具,难道真是自己多疑?
正犹疑间,忽闻殿外一声清叱,如冰珠落玉盘:“哼,你犹豫了?!”
杨炯浑身一震,急转身看时,但见殿门处立着一人,杏黄罗裙曳地,外罩月白纱衫,青丝只用一支白玉簪松松绾着,鬓边别无饰物。
灯光下照见她面色如冷月凝霜,莹莹然透着玉光,那是一种温润的冷白,天下独此一人而已。
此刻的李淽额上沁着细汗,胸口微微起伏,显是疾奔而来。
“卿卿!”杨炯又惊又喜,可看一眼手中女子,再看门外之人,当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李淽跨进殿来,眸光先扫过那假扮者,复又落在杨炯面上,见他手中还扣着人,柳眉倒竖:“你没把持住?!”
“冤枉呀!”杨炯忙松手将那女子掷于地上,举手作誓,“我杨炯人送外号‘诚实可靠小郎君,坐怀不乱真君子’,这女子一眼便知是假!”
李淽步步逼近,直走到杨炯面前三尺处方停。她仰面看他,忽地展颜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那你犹豫了?分不清了?”
“绝对没有!”杨炯斩钉截铁。
“那……可曾恍惚?想着将错就错,也无不可?”李淽声音轻柔,字字却如针扎。
杨炯正色,义正言辞:“在我心中,卿卿便是卿卿,纵有千人模仿你的容貌,万人学你的声气,也不过是东施效颦。天下只得一个李淽,任他鬼斧神工,也造不出第二个来!”
李淽听了这话,眸光方渐渐软了下来,轻啐一口:“油嘴滑舌!”
说罢理了理微乱的鬓发,转目看向地上瑟缩的女子时,眼中霎时寒霜密布:“你们好大的胆子!真当我李淽是泥塑木雕,任人摆布不成?!”
那假李淽早已抖作一团,伏地不敢抬头。
杨炯见此情状,忙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此人面容与你一般无二,却又无面具痕迹,实在蹊跷。”
李淽却不答话,只朝殿外厉声喝道:“滚进来!”
话音甫落,便见一老嬷嬷佝偻着身子,颤巍巍挪进殿来。
这婆子年约六旬,头发花白,身着深青比甲,看似寻常宫人,可杨炯细观其步态,但见她虽作老态,落地却无声息,肩背虽佝,骨节却隐现劲力,分明是外家功夫已臻化境的高手。
正是常随李淽左右的薛嬷嬷。
薛嬷嬷一进殿便扑通跪倒,以头触地,不敢言语。
李淽怒极反笑,上前抬脚便踹在她心口。这一脚用了七分力气,若是常人早已筋断骨折,可那薛嬷嬷只身子晃了晃,竟纹丝不动。
李淽更怒,环顾四周,朝杨炯伸手:“匕首呢?拿来!我今日非宰了这老货不可!”
杨炯见李淽目眦欲裂,知她真动了杀心,忙上前抱住:“卿卿莫急,到底缘何至此?先说清楚再发落不迟。”
“还能为何?”李淽指着地上二人,声音发颤,“这群狗奴才,贼心不死,还做着复国大梦!今日敢弄个赝品来惑你,明日就敢行那偷龙换凤的勾当!”
薛嬷嬷闻言,咚咚磕起响头,额上顿时鲜血淋漓:“小姐明鉴!老奴万万不敢有此歹心!实在是……实在是见小姐与王爷情意深重,却迟迟不得圆满,心中焦急,才行此下策,只想替小姐促成好事啊!”
“放屁!”李淽气得浑身发抖,“这‘烙印易容术’,需先毁去本来面目,以药石重塑骨骼,再敷以特制膏脂,没有六个月工夫不能成事!且十人中活不下一人!你敢说这是临时起意?
说!是不是早备下这替身,若我不从你们复国,便要杀我取而代之?!”
“老奴……老奴……”薛嬷嬷语塞,脸色惨白如纸。
李淽见她如此,更确信心中猜测,额角青筋突突直跳:“若不是我在宫中布有眼线,今日真要被你们得逞了!
今日若叫你们成功,下一步是不是等这贱人怀了身孕,便将我杀了,李代桃僵?
啊?!说话!”
“奴才不敢!万万不敢啊!”薛嬷嬷以额抢地,声泪俱下。
“不敢?我看你们敢得很!”李淽咬碎银牙,朝殿外高呼,“姬偃!给本宫将这两个腌臜东西拖出去,送回汝州老宅,处以炮烙之刑,以儆效尤!”
应声而入的,是个目盲老太监。
只其他须发皆白,面如枯槁,着一袭天青色长衫,手持乌木杖,缓步而来。
这老太监虽双目紧闭,却似能视物一般,准确朝着李淽方向躬身:“老奴领命!”
其声如碎瓷相磨,嘶哑中透着阴寒,听者无不遍体生凉。
话音刚落,殿外涌入十余名内侍,皆着玄衣,身手矫健,一拥而上将薛嬷嬷与那假李淽捆了。
薛嬷嬷挣扎哭喊:“小姐!小姐!你难道忘了大周百载荣耀了吗?你是皇族最后血脉,岂能自甘堕落,与这些凡夫俗子厮混,忘却复国大业啊!”
“给本宫毒哑了她!”李淽双目赤红,嘶声怒吼。
早有内侍取出药丸,强行塞入薛嬷嬷口中。
不过片刻,那哭喊声便化作“嗬嗬”怪响,再说不出一句整话来。一行人如拖死狗般将二人拽出殿去,顷刻间杳无声息。
殿中霎时静极,唯闻窗外湖涛阵阵,灯花哔剥。
杨炯立在当地,心中已是明了大半。
原来李淽竟是前三朝周室皇裔,难怪她精通瓷器之道,身边总有些奇人异士,原来皆是周朝遗民。
只是令杨炯不解的是:那周朝覆灭已有百年,怎还有人不死心?
要知道,小时候杨文和教史的时候,对上三朝的评语一针见血:“宋以释废,周以匠倾,梁以儒亡。”
那周朝最是奇特,以机关术、瓷器名动天下,鼎盛时“忆昔大周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端的是富甲四海。
可惜重技轻本,沉迷奇技淫巧,不事生产,不抑兼并,终致吏治腐败,民不聊生,一朝倾覆。
正思忖间,忽见李淽身形一晃,以手扶额,眼看便要软倒。
杨炯急忙上前扶住,但觉她手足冰凉,忙将她搀到紫檀榻上坐了,又斟了杯热茶递过:“卿卿,你没事吧?”
李淽抿了口茶,缓过一口气,抬眼凝视杨炯良久,幽幽一叹:“我瞒你这许久,你不恨我?”
杨炯一怔,随即失笑:“这从何说起?你有你的难处,不愿说自有道理。难不成因你我相知,便非得将祖宗八代、前尘往事尽数剖白?世间没有这样的理。”
李淽见他眼神清澈,语出至诚,心中那块巨石倏然落地,眼眶不由得一热。
她握住杨炯的手,低声道:“我本不愿与这些旧事纠缠。奈何他们中多是母亲在世时的老人,动辄以母亲遗命相挟。
时日久了,便养出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今日若非……若非我早有防备,只怕真要酿成大祸。”
杨炯反握她手,温言道:“你也太小看我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纵有千般相似,终非吾之卿卿。”
李淽闻言颔首,倚在他肩上,正色道:“周朝已亡百年,本该湮没史册。可这些遗老遗少,总不甘心。
从前我只当眼不见为净,如今看来,非得彻底清洗不可。否则,今日他们敢弄个假李淽,明日就敢举旗造反,祸乱天下!”
“此事倒也不难。”杨炯思忖道,“周遗民之所以不死心,无非是仗着掌握些秘传技艺,视若珍宝,世代相传。你何不将这些技艺收归国有?
将年轻子弟送入江南制造总局或麟嘉卫,许他们以军功、科名。待他们在大华立稳脚跟,有了前程,谁还念那前朝旧梦?
等老一辈凋零殆尽,复国之念自然烟消云散。”
李淽眼睛一亮,频频点头:“此计大妙!”忽又想起什么,直起身来,双臂环住杨炯脖颈,直视他双眼,“你方才如何看出那女子是假?”
“自然是心有灵犀……”
话说了一半就被李淽白眼打断:“我要听真话,不许耍滑头!”
杨炯苦笑,眼珠一转,便吟道:“风绕鸟鸣,足风逸远。”
李淽先是一愣,旋即恍然,这正是当年二人被弥勒教囚于翠华山时,杨炯教她的脱身暗号。
彼时危难之际,以此诗为暗号,她怎会忘记?
当即,李淽心中一暖,笑着点他额头:“你这促狭鬼!考校我么?”随即轻声接道,“上草绿花影娇,水知晓意韵。”
杨炯听她说得一字不差,这才彻底放心,笑道:“这才是我的卿卿。”
李淽见杨炯如此,却忽生戏谑之心,凑近他面前,鼻尖几欲相触,吐气如兰:“你就这般笃定我是真的?若方才拖出去的那个才是真的李淽,你岂不是亲手将你的卿卿送入死地?”
杨炯闻言,大惊失色:“此言有理!”说罢俯身握住李淽脚踝,一本正经道,“看看脚!!!”
李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