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曹恒印强行将个人情感压回心底,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身份是检察官。他深吸一口气,将话题拉回到案件本身,声音恢复了工作时的冷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双剑哥,个人的事情……我们先放一放。现在,说说王利民和他的江北省粮油工贸公司吧。把你知道的,他们是如何与乔强军勾结,具体通过哪些手段侵吞国家资产、损害农民利益的,都交代清楚。这是你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
然而,刚才还沉浸在忏悔情绪中的崔双剑,听到这个问题,却像是瞬间切换了模式。他抬起眼皮,眼神里恢复了那种老检察特有的、看透世事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讥诮:
“恒印,你不用跟我讲这些政策。我干这一行比你年头长,我什么都懂。我更懂什么叫‘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他摇了摇头,语气坚决,“我没什么可交代的。王利民具体怎么运作的,我知道的很少,他们很谨慎,不会让我知道核心的东西。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说。你们有本事,就自己去查。”
“你!”曹恒印气得猛地站起身,指着他,胸口剧烈起伏。他痛心于崔双剑的堕落,更愤怒于他此刻的顽固。难道之前那些关于女儿的无奈倾诉,都只是博取同情的表演吗?
看到曹恒印因愤怒和失望而涨红的脸,崔双剑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那坚硬的外壳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缝。他终究还是不忍心看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这个他内心依然欣赏的年轻人如此焦头烂额。他叹了口气,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快速说道:
“算了……我...我给你指个方向吧。”
曹恒印立刻凝神细听。
崔双剑目光望向审讯室空无一物的墙壁,仿佛在看着很远的地方,一字一顿地说:“你要查粮食系统,就要到粮食中去。”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彻底闭上了眼睛和嘴巴,无论曹恒印再问什么,都如同老僧入定,再也不发一言。
“要到粮食中去?”曹恒印反复咀嚼着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带着满腹的疑惑和一丝微弱的希望,离开了审讯室。
回到办公室,他立刻召集核心成员,将崔双剑这句神秘的提示抛了出来。大家议论纷纷,提出了各种猜测:
“是不是指要重点核查粮库的实物库存,搞突然盘点?”
“可能是说要去查粮食加工企业,看王利民的低价粮流向了哪里?”
“或者是指粮食运输环节可能有问题?”
曹恒印觉得这些猜测都有道理,但似乎又都差了点什么,没能完全契合崔双剑那句话里那种指向根源的意味。
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对着墙上那幅巨大的、标注了各种关系和线索的粮食系统组织架构图,苦思冥想。目光从“省粮食局”、“中储粮玄商直属库”、“江北省粮油工贸公司”这些高层级单位,一路向下移动,扫过“县粮食局”、“地方储备库”……最后,落在了架构图最底层、那些密密麻麻、看似不起眼的节点上——“各乡镇粮管所、基层粮站”。
“要到粮食中去……粮食……从哪里来?”曹恒印喃喃自语。忽然,他脑中仿佛划过一道闪电!
“对了!粮食是从土地里来的!是从千千万万农民手里收上来的!”他猛地一拍桌子,豁然开朗!“那一座座分布在各个乡镇的基层粮站,不就是直接面对粮食、面对农民的最前沿吗?!崔双剑指的‘到粮食中去’,是不是就是让我跳出市里、县里这些已经被利益集团可能渗透的层面,直接深入到最基层的收购环节去看一看?!”
这个想法让他瞬间兴奋起来。
所有的问题,无论是乔强军的低价倒卖,还是王利民的牟取暴利,其源头都离不开“收粮”这个最初环节!如果这个环节出了问题,那么一切就找到了根源!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寒气刺骨。曹恒印没有惊动任何人,裹紧了棉大衣,开着一辆普通的民用牌照汽车,悄然离开了玄商市区。他驱车前往宁零县下属一个名叫“杨树岗”的产粮大镇。
时值深冬,田野里一片萧瑟,残留的玉米秆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村庄显得格外安静,只有几缕炊烟在寒冷的空气中笔直上升。曹恒印将车停在村口,带着老谭,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积雪未融尽的村路往里走。
他们路过一个院子,看见一个老汉正佝偻着身子,在用铡刀费力地铡着干草,准备牲口的饲料。老汉脸上布满沟壑,手上满是冻疮和老茧,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结成白雾。
曹恒印示意老谭停下,他走上前,掏出烟递过去一支:“大爷,歇会儿,抽根烟。”
老汉抬起头,警惕地打量了他们一眼,见两人面相不像坏人,才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接过烟,含糊地道了声谢。
两人闲聊了几句,曹恒印才试探的问:“大爷,现在种地……一年到头能落手里多少钱?”
老汉深吸了一口烟,浑浊的眼睛望着光秃秃的田野,重重地叹了口气:“唉,钱?别提钱了!年头好了,勉强糊口,碰上今年这种光景不好,或者粮价再不济的时候,算上种子、化肥、浇地的电钱,忙活一年,别说赚钱了,不往里贴钱就算烧高香了!”
曹恒印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赔钱?种地还赔钱啊?那还种它干啥?不如出去打工呢!”
老汉还没说话,屋里走出来一个裹着厚头巾的老太太,大概是他的老伴,听到这话,立刻接口道:“这位同志,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地啊,是俺们的根!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跟养个孩子似的,有感情了!荒着?那心里头比割肉还疼!只要还能动弹,爬也得爬到地里去!赔钱也得种!不能让它荒了!”
老汉也使劲点头,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冰冷的铡刀柄:“是啊,地不能荒。穷就穷点,地在那儿,心里就踏实。”
看着老两口对土地那份近乎执拗的深情,曹恒印沉默了,但内心却充满了巨大的疑问和不解:
国家收粮的价钱定的一定是合理的,不会让农民没有利润,更何况国家还有托底粮政策,就是为了防止谷贱伤农。怎么可能会让农民赔钱呢?这完全不符合逻辑!
他按捺住心中的疑惑,换了一种方式问道:“大爷,我听说国家收粮的价钱定的挺公道啊,还有种粮补贴,咋到了您这儿,还能赔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