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连串疾风骤雨般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敲打在乔长水的心上。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他猛地摇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没有!没有浪费!我们……我们吃完,服务员会吃的!她们会收拾干净的!”
“服务员吃?!”曹恒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语气中的讽刺意味更浓了,“人家服务员是乞丐吗?就这么爱吃你们的剩饭?人家凭什么吃你的剩饭?吃剩饭还能上瘾吗?!再说了,饭店老板会允许服务员吃客人剩下的东西?就算她们吃,你们桌桌都剩那么多,她们吃得完吗?啊?!你告诉我,吃得完吗?!”
“我……我……”乔长水被问得哑口无言,额头青筋暴起,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心理防线显然正在承受巨大的冲击。他双手紧紧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
曹恒印毫不放松,步步紧逼,声音低沉却带着巨大的压迫感:“乔长水,你回答我!那到底是谁在铺张浪费?是谁在强迫你参与这种你明明内心可能都不认同的奢靡?是谁让你一边在家里像守财奴一样囤积着会烂掉的粮食,一边又在外面挥霍无度,眼睁睁看着成桌的饭菜被倒掉?!”
“不是我想那样的!”乔长水终于崩溃般地低吼出声,声音带着痛苦和一种长期压抑后的宣泄,“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算老几?!在乔强军面前,在那些老板、领导面前,我他妈就是个跟班!我能说得上话吗?!我无能为力!我也不想看到那样!我也不想!!”
他终于不再是那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开始汹涌而出。
曹恒印紧紧盯着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即将到来,他放缓了语速,正准备进一步击溃他的心理防线,没想到这时候一直在沉默记录的崔双剑却突然出声询问,他紧紧盯着乔长水,直指核心的问:
“那乔长水......到底是谁在浪费粮食?是谁在铺张浪费?又是谁在强迫你?”
果然,乔长水听到这话立即警惕起来,缓缓闭上了眼,闭口不言。
眼看就要取得的重大突破,竟然在关键时刻被一句看似“助攻”的提问给硬生生打断了!曹恒印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失望和难以言喻的烦躁,他忍不住瞥了崔双剑一眼,只见对方已经低下头,继续专注于记录,仿佛刚才那句提问只是履行职责而已。
曹恒印强压下心中的波澜,知道此时再强行追问“是谁”已经毫无意义,反而会加深乔长水的戒备。他深吸一口气,决定转换角度,去触碰那个看似无关、却刚刚引发了乔长水最强烈反应的核心——他对粮食那份扭曲的执念。
“好,我们先不谈是谁。”曹恒印的语气重新变得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
“乔长水,我很好奇。据我们了解,你虽然是农民家庭出身,但其实你自己并没真正下地种过几天庄稼,你少年时期的大部分记忆是和母亲在别人收完的地里捡漏,甚至捡烂粮食吃。按理说,那段经历留给你的应该是贫困的屈辱,可为什么……你对‘粮食’本身,会有这么深的……近乎病态的执念?甚至到了在家里大量囤积,眼睁睁看着它们放坏,也舍不得处理的地步?”
这个问题,似乎触碰到了乔长水内心深处更柔软、也更疼痛的伤疤。他依旧闭着眼,但眼皮在轻微颤动,呼吸也变得不那么平稳。沉默了足足有一两分钟,就在曹恒印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却用一种带着遥远回忆的、梦呓般的沙哑声音,缓缓开始了讲述:
“屈辱?……是啊,是屈辱。”他嘴角扯出一丝苦涩到极点的笑,“你们这些城里长大的,没挨过饿的,根本不懂……不懂饿到啃泥巴是什么滋味,不懂看着别人家烟囱冒烟,自己家锅底冰凉是什么感觉。”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气,声音里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
“我小时候,最怕的不是冬天冷,不是夏天热,是春天……青黄不接的春天。家里那点坡地打的粮食,吃到过年就差不多了。开春以后,我娘就拉着我,拎着破篮子,去别人家收完的地里‘寻宝’。”
“那不是捡漏……是抢食。跟野狗抢,跟地老鼠抢,跟其他饿红了眼的孩子抢。捡人家不要的、被虫蛀空了的玉米棒,挖人家刨剩下的、手指头细的红薯根……就那,还得偷偷摸摸,怕被地主家……哦不,怕被村里那些大户人家看见,放狗咬,骂我们是‘偷粮食的贼’!”
他的声音开始哽咽,带着一种积压了数十年的悲愤:
“有一次,我饿得实在受不了,爬进生产队的粮仓院里,想从墙缝里抠点洒出来的麦粒……被看仓库的抓住了。他没打我,也没骂我……他就把我拎到粮囤旁边,抓起一把金灿灿的麦子,递到我嘴边,笑着说:‘想吃?吃啊!趴下,学两声狗叫,这把麦子就给你!’”
乔长水猛地睁开眼,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痛苦:“我……我那时候才八岁啊!我盯着那把麦子,口水不受控制地流……我……我最后真的跪下了……学狗叫……他把麦子扔在地上,我就像狗一样爬过去,连土带沙子一起塞进嘴里……”
大颗的眼泪从这个中年男人的眼眶里滚落,他却浑然不觉。
“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粮食,不只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粮食是命!是权力!是谁有粮食,谁就能让你跪下当狗的权力!”
他的表情扭曲起来,充满了讽刺和自嘲:“后来我出息了,当官了,有钱了……可我看见粮食,还是走不动道。我家里必须堆满粮食!看着它们,我心里才踏实!才觉得没人能再让我跪下!才觉得我他妈终于像个‘人’了!”
“可是……”他的声音陡然低落下去,充满了迷茫和痛苦,“可是……跟着乔强军他们,看着一桌桌好菜没动几筷子就倒掉……我心里跟刀绞一样!那都是粮食啊!好好的粮食啊!可我敢说什么?我说了,就是不合群,就是扫兴,就是不想混了!我……我只能在家里拼命地囤,像个傻逼一样囤……好像这样就能把外面浪费的补回来……就能证明我跟他们不是一回事……”
乔长水泣不成声,彻底瘫软在审讯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