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风如刀,刮过戴宗的脸颊。
他没有回头,那盏观云台上的灯火早已烙印在他的心底,比北斗星更明亮,也更沉重。
他此行的任务,不是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而是要在袁绍那看似铁桶般的冀州大地上,凿开一条看不见的裂缝。
“戴爷,风紧,该走了。”盐帮的船老大压低了声音,他身上的腥咸味混着水汽扑面而来。
这条黄河冰封的水道,是他们用命趟出来的私路,寻常官兵绝不敢走。
戴宗点点头,将皮裘裹得更紧,一步踏上那艘伪装成渔船的走私船。
船身在薄冰的挤压下发出“咯吱”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被这冰冷的巨兽吞噬。
他没有丝毫惧色,怀中那枚冰冷的印模和三千枚竹牌,比任何刀剑都更让他感到安心。
船,无声地滑入黑暗。
数日后,冀州魏郡的各个渡口、集市、乃至偏僻的村落里,开始流传起一个奇怪的说法。
一些衣衫褴褛的流民,或走街串巷的货郎,会悄悄塞给你一枚手掌大小的竹牌。
那竹牌打磨得极为光滑,上面用利落的刀法刻着八个字:“归元三年,田契永保。”
更令人心头狂跳的是附带的口信:“真人不认人,只认这块牌——拿它去昭雪点,田契换新。”
“昭雪点”是什么,没人知道。
但“田契换新”,这四个字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无数被袁绍军强征豪夺、失去土地的百姓心中早已熄灭的希望。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如野火燎原。
而戴宗遵照刘甸的密令,放出的第二个消息,则更像是一剂猛药,精准地投向了袁绍的军营。
“凡曾遵袁绍将令,在通缉告示上圈画过‘刘甸’二字的军士,凭此举证,除了能换新田契,还能额外领半石种粮和一把铁锄!”
这消息简直是荒谬绝伦!
圈画通缉犯的名字,本是效忠袁绍的证明,怎么到了南边那位汉鸿帝手里,反倒成了领赏的功劳?
然而,这荒谬之中,却蕴含着一种足以颠覆人心的魔力。
它让那些曾经被迫行恶、内心备受煎熬的底层士卒,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一个无心之举,竟然被敌人赋予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乌巢军营中,小校阿牛已经三天三夜没睡好觉了。
他怀里那枚从草堆里捡来的竹牌,如今仿佛烙铁一般滚烫。
他听到了那个传言,那个关于圈画名字就能领赏的传言。
他圈过。
不止一次。
每次上面下发新的通缉令,他为了在伍长面前表现,总是第一个冲上去,用粗劣的墨笔在“刘甸”二字上画一个大大的叉。
他曾以此为荣,觉得这是自己对袁大将军忠诚的体现。
可现在,这忠诚变得无比可笑。
“讨回我的田……”他喃喃自语,这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滋长。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南阳,鸿王府内,一场规模浩大的信息战正由秦溪主持,进入最后的收官阶段。
“启禀典书,‘影册计划’已收录七州六十三郡土地侵占案卷共计一万三千余宗。”一名书记官躬身禀报,“《天下冤籍图》已绘制完成。”
秦溪站在一幅巨大的地图前,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红色的记号,每一个记号,都代表着一户家破人亡的悲剧。
她的目光落在豫州、兖州交界处,那里是袁绍军暴行最猖獗的地方。
“将豫州襄邑、陈留、东郡等地的侵占案卷,拓印成简明图册,随第三批竹牌北上。”她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另外,我设计的‘田契验证法’,务必让每个昭雪点的吏员熟记于心。”
这套验证法堪称划时代的发明。
百姓只需拿着家中仅存的、早已沦为废纸的旧地契,到鸿王府设立的“昭雪点”,吏员便会当场取出账册残卷,仔细比对地契上的官府印章、签署年款、甚至界碑石的编号。
真伪立判,绝无舞弊可能。
这种前所未见的公开与透明,让刘甸的承诺不再是空中楼阁,而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希望。
消息和物资,像一条条无形的血脉,从南向北,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力量。
乌巢大营的那个雪夜,阿牛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借着巡夜换防的间隙,偷偷溜进了存放兵士名册的营帐。
他要做的不是逃跑,而是要做一件更疯狂的事。
他借着微弱的油灯,翻阅着那厚厚的名册,凭着记忆,在数百个名字中,找到了二十多个曾和他一起参与过强征民粮、甚至打死过反抗农夫的伍长、什长的名字。
他的手在抖,心跳如鼓。
然后,他从怀里摸出几枚不知从何处弄来的空白竹牌,用随身小刀,歪歪扭扭地刻上了那八个字。
做完这一切,他像个幽灵,潜入那几个恶行最甚的伍长的营帐,将竹牌悄悄塞进了他们的枕头底下。
他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用,他只知道,不能让这些人的手永远那么干净。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营中便爆发出一阵骚动。
一名姓王的伍长,在枕下发现了那枚制作粗糙的竹牌后,吓得魂飞魄散。
他以为是南军的奸细已经渗透进来,下一个就要取他的性命。
联想到最近那些关于“圈名领赏”的传言,一种绝望和侥幸混杂的情绪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
他连盔甲都没穿戴整齐,疯了一般冲出营帐,抢了一匹马,直奔黄河渡口,向南岸投诚而去。
他带去的情报,让戴宗精神大振。
“淳于琼嗜酒如命,经常在后帐酣睡,让亲兵代替他巡查前营。此事军中人尽皆知,只是无人敢言。”王伍长跪在地上,语无伦次地交代着,“还有,还有!粮仓的第七库,因为靠近沼泽,地面潮湿,已经快一年没有清点过了!里面的粮食早就霉变,淳于琼为了不受责罚,一直虚报库存,那其实是个空仓!”
戴宗连夜将此情报用最高级别的加密信鸽传回了观云台。
烛火摇曳,刘甸看着戴宗的密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冯胜和陈宫站在两侧,地图上,乌巢的位置被一个红圈重重标出。
“陛下!”冯胜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敌将昏聩,军心动摇,第七库更是天赐的突破口!末将愿立军令状,只需三千精骑,一夜之间,便可火烧乌巢!”
“烧?”刘甸抬起眼,目光却并未落在地图上,而是看向了窗外漆黑的夜,“烧了乌巢,冀州的百姓吃什么?烧了袁绍的粮,我们就要用自己的粮去填。这一烧,烧掉的是袁绍的麻烦,却是我们自己的负担。”
陈宫抚须沉吟:“主公的意思是……”
“我要的不是一座被烧毁的粮仓,而是整个冀州的人心。”刘甸站起身,负手而立,“传令花荣,挑选三十名神射手。”
花荣出列:“末将在!”
“给你们换一种新箭。”刘甸从案头拿起一支特制的羽箭,箭头被一团浸满油脂的布包裹着,布上还系着一张小小的纸卷。
“用这种‘纸箭’,给我射遍冀州各县的衙门府邸。记住,不伤一人,只射庭院。”
“箭上写什么?”花荣不解。
刘甸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就写——‘你家县衙的粮仓里藏了三万石米,郡守府却说无粮赈灾,是何道理?’”
此令一出,满座皆惊。
这简直是诛心之计!
此举一出,必然会逼得冀州各地方官吏为了自证清白,紧急闭门盘库。
而在袁绍军中监军遍布的当下,任何闭门盘库的举动,都可能被视为私藏粮草、意图谋反的证据!
上下猜忌,彼此攻讦,一场由内而外的混乱已然注定。
做完这一切,刘甸却并未在后方等待结果。
他亲自披上大氅,在一队亲卫的护送下,奔赴了设在南阳郡最前线的“昭雪总驿”。
总驿前,他下令立起了一面巨大的木墙,命名为“心愿墙”。
任何百姓,都可以用驿站提供的炭条,在墙上写下自己的冤屈和诉求,无论是寻找失散的亲人,还是讨要被霸占的土地,亦或是举报不法的官吏。
起初,百姓们只是远远观望,不敢上前。
但随着鸿王府的吏员将一份份经过验证、盖上“归元”大印的新田契发放到百姓手中时,人群开始涌动。
第三日清晨,当刘甸再次来到墙前时,墙上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而最顶端,一行用尽了力气写下的大字,带着血一般的控诉,赫然映入眼帘:
“我要告乌巢守将淳于琼——我爹是给他运粮的民夫,活活饿死在他运粮道上的!”
人群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刘甸身上,看这位传说中的汉室宗亲、新朝的皇帝,会如何应对。
刘甸凝视着那行字,良久。
他没有说话,只是接过侍从递来的笔,在那行字的下方,用沉稳而有力的笔触,写下了三个字,随即重重盖上自己的私印。
“朕记下了。”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抽泣,随即化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刘甸转过身,面对着南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驿站:“传令杨再兴。”
一名身形彪悍的将军立刻出列,单膝跪地:“末将在!”
“即刻准备‘归田行动’。”刘甸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遥远的北方,那里,乌巢的方向,一股浓烟正毫无征兆地冲天而起,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
守军的营盘中,隐约传来混乱的叫喊声。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补充道:“记住,我们此去,不是夺城,是接人回家。”
命令传下,一枚玄铁铸造的虎符被交到杨再兴手中。
他没有立刻点兵出发,而是转身进入了帅帐。
不多时,一支两千人的特殊部队开始集结,他们没有高举战旗,装备的也不是攻城利器,更多的是绳索、担架和粮袋。
他们有一个全新的番号——屯田引导军。
夜幕降临,这支奇特的军队没有选择通往冀州的任何一条官道,而是悄无声息地,沿着一条几乎被废弃的古河道,向着酸枣以东的茫茫荒野,潜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