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腊月,朔风卷着碎雪在紫禁城的檐角呼啸,坤宁宫暖阁内却暖融如春。银丝炭在紫铜鹤炉里燃得正旺,吐着淡淡的暖烟,混着案上百合香饼的甜润气,漫在雕花木梁间。
暖阁的窗棂糊着藕荷色软纱,将外头的寒日滤得柔缓,斜斜落在紫檀木的炕几上,映得炕上铺着的石青万字纹绒毯愈发鲜亮。
朱厚照身着一件赭黄暗绣五爪龙纹的常服,外罩石青缎子夹袍,正斜倚在铺着白狐皮褥子的暖炕边,怀里抱着个刚过周岁的孩童。那孩子便是皇子朱载壡,穿一身大红撒花软缎小袄,领口袖口滚着一圈雪白的狐绒,小脸蛋圆嘟嘟的,像颗刚剥壳的糯米团子。他许是被暖阁里的香气引得欢喜,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转个不停,小手攥着朱厚照衣襟上的玉扣,时不时往嘴里送。
“你这小东西,倒会挑好的啃。” 朱厚照低头瞧着,嘴角噙着笑,用指腹轻轻刮了刮朱载壡的小下巴。那孩子被逗得咯咯直笑,小手一松,竟伸手去抓朱厚照的胡须。朱厚照故意绷起脸,低声道:“好个大胆的娃娃,敢捋你爹的胡须?” 可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连声音都软了几分。
夏皇后坐在炕的另一侧,身着绣着鸾鸟穿花的酱色宫装,鬓边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正低头用银签挑着碟子里的芙蓉糕,细细吹凉了。见父子俩玩得热闹,她便放下银签,柔声劝道:“爷仔细些,别让壡儿抓疼了您。这孩子近来越发淘气,昨日还把乳母手里的银碗掀翻了呢。” 说罢,伸手轻轻将朱载壡抓着胡须的小手掰开,用一方绣着兰草的素帕擦了擦他掌心的汗。
朱厚照顺势将孩子往怀里拢了拢,指尖触到他小袄下的软棉,便问道:“今日给壡儿添的衣裳够厚么?昨儿听嬷嬷说,他夜里有些咳嗽,可好些了?”
夏皇后闻言,便将朱载壡的小袄领口拉开些,露出里面藕荷色的贴身小衣,轻声道:“太医来看过了,说只是暖阁里炭气太足,有些燥着了。今日已换了薄些的贴身衣,又炖了冰糖雪梨羹,一会儿便让宫女送来。” 她说着,伸手摸了摸朱载壡的额头,温温的不见热意,才放下心来,又道:“倒是爷,昨儿从文华殿回来便说有些头疼,今日可好些了?”
朱厚照摆摆手,目光仍落在怀里的孩子身上,朱载壡正揪着他腰间的玉带,把上面缀着的碧玉佩拽得晃来晃去。“不过是风吹着了,喝了碗姜茶便没事了。”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碰了碰朱载壡的小耳垂,笑道:“有这小东西陪着,比什么药都管用。你瞧他这模样,眉眼倒有几分像你,尤其是这双眼睛,亮得很。”
夏皇后听了,脸上泛起浅淡的红晕,伸手理了理朱载壡耳边的碎发,柔声道:“爷说笑了,壡儿的鼻子和嘴,分明是随了陛下。前儿太后还说,这孩子瞧着比陛下小时候沉稳些,不像爷当年,满宫里追着太监跑。”
“哦?太后竟还提我小时候的事?” 朱厚照失笑,低头看了看怀里乖乖靠在他胸口的朱载壡,叹道:“沉稳些好,将来也少让我操心。如今朝堂上的事多,宗室那边又刚处置完鲁府、孔府的事,我替他妈把这些麻烦事都解决了,他能自在些。”
夏皇后闻言,神色微微一敛,轻声道:“爷说的是。只是壡儿还小,眼下只盼他平安长大便是。至于那些朝堂大事,爷也不必太过劳心,外面有内阁大臣、六部九卿照看着,您身子要紧。” 她说着,便唤宫女进来:“去把炖好的雪梨羹端来,再拿一碟栗子糕。”
不多时,宫女捧着描金漆盘进来,盘里放着一只白瓷小碗,碗里盛着琥珀色的雪梨羹,还冒着淡淡的热气;旁边的小碟里摆着几块栗子糕,裹着一层细腻的白糖霜。皇后亲自端过碗,用银勺舀了一勺,吹得温凉了,才递到朱厚照面前:“爷先尝尝,这羹炖了两个时辰,甜而不腻。”
朱厚照接过银勺,却先送到朱载壡嘴边。那孩子闻到甜香,小嘴凑过来,一口便咽了下去,小舌头还舔了舔勺底。朱厚照见状,笑得更欢:“你倒会抢食。” 又舀了一勺,自己尝了尝,果然清甜润口,便对皇后道:“这羹炖得好,你也尝尝。”
夏皇后便也舀了一勺,慢慢品着,又道:“前些日子,孔府派人送来些曲阜的枣泥糕,说是孔闻韶特意嘱咐的,用的是今年新收的金丝小枣。我尝了尝,倒也细腻,一会儿让宫女给陛下送些去。”
“孔闻韶?” 朱厚照闻言,想起山东之行的事,指尖摩挲着银勺的柄,道:“他倒会来事。此番给了孔府皇商局一成股份,想来他该安分些了。鲁府那边,张宗说已交割完田产,皇商局的章程也拟得差不多了,过几日便让内阁议一议。”
皇后点点头,轻声道:“陛下处置得妥当。既得了产业,又安抚了宗室勋戚,也免了朝野非议。只是前儿听宫人说,毛师傅近日总在衙署里叹气,似是对升赏的事有些想法?”
朱厚照放下银勺,伸手将朱载壡往上抱了抱,孩子许是困了,靠在他肩头打了个小哈欠。“毛先生心思多些也难免。” 他缓缓道:“我只留了一个毛伯温,还不满意?坏人我做了,好人他们做还不好么。”说着又叹口气:“我也是没办法,王承裕他们几个明升暗降,也是没办法 。清查田亩时他们得罪了不少人呢,留在京城恐生事端,派去南京倒清净。毛伯温是个可用之才,升了督察院右佥都御史,也能帮着打理些监察的事。”
夏皇后闻言,便不再多问,只伸手轻轻拍着朱载壡的背,哼起了轻柔的童谣。暖阁内一时静了些,只听得鹤炉里炭块噼啪的轻响,还有皇后低柔的歌声。朱厚照低头看着怀里渐渐眯起眼睛的孩子,指尖轻轻顺着他的后背,动作格外轻柔。
过了片刻,朱载壡便在他怀里睡着了,小呼吸匀匀的,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朱厚照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到里间的小床上,盖上绣着瑞兽的小锦被,又掖了掖被角,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来。
皇后早已命宫女将碗碟收了,见他出来,便递过一杯温茶:“陛下喝口茶润润喉。壡儿睡熟了?”
朱厚照接过茶盏,坐在炕边,喝了一口,道:“睡熟了,瞧着倒安稳。” 他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又道:“今日怕是不能陪你用晚膳了,内阁那边还等着议事。”
夏皇后点点头,起身帮他理了理外袍的衣襟,柔声道:“爷只管去忙,这里有我呢。晚膳我让御膳房做些陛下爱吃的糟熘鱼片,等陛下回来用。”
朱厚照看着她温柔的眉眼,心中泛起暖意,伸手握了握她的手 —— 皇后的手微凉,他便用自己的手裹着,道:“天冷,你也别总在暖阁里待着,偶尔也去院子里走走,透透气。壡儿那边,有乳母和宫女看着,你也省些心。”
皇后颔首,眼底含着笑意:“陛下放心,我晓得分寸。倒是陛下,议完事早些回来,别熬夜。”
朱厚照应了声,又往内间看了一眼,才转身往外走。暖阁的门轻轻关上,将寒风吹挡在外,只留下满室的暖香与静谧。皇后走到窗边,撩开软纱一角,看着朱厚照的明黄身影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才又转身回到里间,坐在小床旁,轻轻看着熟睡的朱载壡 。
孩子的小眉头微微蹙着,许是在做什么甜美的梦,她忍不住用指腹轻轻抚平,嘴角漾起温柔的笑意。
不多时,宫女进来禀报,说太后派人送来了些人参蜜饯,说是给皇子补身子的。皇后便命人收下,又吩咐道:“把蜜饯装在小瓷罐里,留着壡儿醒了吃。再去御膳房说一声,晚膳多做一道莲子羹,送到太后宫里去。”
宫女应了声退下,暖阁内又恢复了宁静。
皇后坐在紫檀椅上,目光总不由自主地飘向小床,落在那团小小的身影上。她想起方才朱厚照抱着孩子时的温柔模样,想起他说 “将来担子要落在壡儿身上” 时的郑重,心中既有为人母的欢喜,也有几分隐隐的牵挂。
正出神间,朱载壡忽然哼唧了一声,小手伸了伸。皇后连忙起身走过去,见他眼睛还闭着,只是小嘴巴动了动,便知道是饿了。她命乳母进来,轻声嘱咐道:“慢些喂,别呛着他。” 乳母应了,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走到屏风后。
夏皇后站在屏风外,听着里面传来的轻柔哄逗声,脸上露出浅笑。这时,窗外的雪似是小了些,阳光透过软纱,在地上映出细碎的光斑。暖阁里的百合香仍在弥漫,鹤炉里的炭火依旧温暖,这般岁月静好的模样,倒让人忘了外头的风雪与朝堂的纷扰。
待乳母喂完奶,将朱载壡抱出来时,孩子已醒了,正睁着大眼睛四处看。皇后接过孩子,在他脸上亲了亲,笑道:“壡儿醒了?要不要玩拨浪鼓?” 说着,便从炕几上拿起一个赤金小拨浪鼓,轻轻摇了摇。“咚咚” 的轻响传来,朱载壡顿时笑了,小手伸着要去抓。
皇后便将拨浪鼓递到他手里,看着他自己摇得欢,又道:“一会儿晚膳,给壡儿炖些小米粥,再蒸个蛋羹。” 宫女连忙应下,转身去了御膳房。
暖阁内的时光便这般缓缓流淌,直到暮色渐浓,宫灯次第亮起。琥珀色的灯光映着雕梁画栋,将暖阁照得愈发温馨。皇后抱着朱载壡坐在窗边,看着外头廊下挂着的红灯笼,耳边听着远处传来的更鼓声。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外头传来太监的通报声:“陛下回来了!” 皇后连忙起身,抱着朱载壡迎到门口。朱厚照走进来,身上带着些寒气,却在看到母子二人时,瞬间卸下了朝堂的疲惫,脸上露出笑意:“回来晚了,壡儿可有闹你?”
“没闹,乖乖玩了一下午。” 皇后说着,便将朱载壡递到他怀里。朱厚照接过孩子,用脸蹭了蹭他的小脸蛋,笑道:“想爹了没有?” 朱载壡似是听懂了,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把小脸埋在他颈间,惹得朱厚照一阵轻笑。
宫女早已摆好了晚膳,紫檀木的膳桌上放着糟熘鱼片、莲子羹、小米粥、蒸蛋羹,还有几样精致的小菜。帝后二人相对而坐,朱厚照时不时给皇后夹菜,皇后则忙着给朱载壡喂蛋羹。暖阁内的宫灯明明灭灭,映着三人的身影,满室的温馨冲淡了冬日的寒冷,也抚平了朝堂的纷扰 。
这般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在威严的紫禁城里,更显珍贵。
窗外的雪早已停了,一轮明月挂在深蓝的夜空,洒下清冷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