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十一年二月初一,朔风依旧料峭,却已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早春的湿润气息。太庙,这座象征着朱明皇权正统与列祖列宗威灵的巍峨建筑,在晨光中肃穆矗立,黄色的琉璃瓦顶泛着冷硬的光泽。
寝殿内,巨大的朱红楠木柱支撑着深远的藻井,空间幽深而庄重。
神龛重重,供奉着太祖朱元璋以降历代大明皇帝的御容与神主牌位。牌位前,长明灯烛火摇曳,散发出浓郁的松香混合着清冷檀香的气息,在空气中缓缓流淌,吸入肺腑,带着一种令人清醒的气味。
殿内光线昏暗,唯有神龛前和御拜位两侧燃着粗如儿臂的巨烛,将皇帝的身影长长地投在金砖地上。
朱厚照身着最庄重的祭服——玄衣纁裳,上绣十二章纹,头戴前后垂有十二旒白玉珠的平天冠。他神色肃穆,目光沉静,在礼赞官悠长而极具穿透力的唱引声中,缓缓步入寝殿。每一步都踏在殿宇的寂静之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金石之音,在空旷的殿内激起低沉的回响。
“跪——!”
“叩首——!”
“再叩首——!”
“三叩首——!”
皇帝依着礼赞的指引,在拜垫上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每一次俯身,玄衣纁裳的广袖拂过冰冷的地面;每一次叩首,平天冠上的玉旒相互碰撞,发出清脆而庄重的琳琅之声,在这绝对静谧的空间里,如同敲击在时间的鼓面上。
礼毕,朱厚照并未起身,依旧跪在拜垫上。礼部尚书何孟春身着祭服,立于殿内东侧司香之位,亲自捧过内侍递来的三柱高香。那香是特制的,粗如笔管,顶端燃着暗红的火点,散发出清冽醇厚的香气。
何孟春趋步上前,双手将香高举过顶,恭敬地呈于皇帝身侧。
朱厚熜接过香,双手持定,对着神龛上层层叠叠的祖宗神主牌位,深深俯首。他闭目凝神片刻,再睁眼时,目光深邃如渊,朗声祝告,声音在空旷的寝殿内回荡,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力度:
“嗣天子臣厚照,谨昭告于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列圣皇祖考神位前:臣荷祖宗洪庥,缵承大统,夙夜祗惧,罔敢宁康。今皇子诞生,实赖天地眷佑、祖宗默相。兹当命名之期,敬循古礼,告于祖考。伏惟圣灵在天,俯垂昭鉴,俾予小子得赐嘉名,承祧衍庆,永续鸿图。谨告!”
祝告声落,他再次深深叩首,然后将手中三柱清香,稳稳地插入神龛前巨大的青铜蟠螭纹香炉中。青烟袅袅,笔直上升,在幽暗的光线中如同三道沟通天地的细线,盘旋缭绕于历代帝王的御容神主之间,带着后嗣虔诚的祈愿,融入那亘古的沉寂。
告祭礼成。朱厚照缓缓起身,在礼赞官的引导下,肃穆地退出寝殿。何孟春紧随其后,直到皇帝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他才敢直起一直微躬的腰背,发觉后背的朝服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肌肤。他望着香炉中那三柱依旧徐徐升腾的青烟,心中默祷:祖宗有灵,保佑此礼顺遂!
正月初二巳时正刻。乾清宫正殿。
与昨日太庙的幽深肃穆截然不同,此刻的乾清宫沐浴在明亮的晨光之中。巨大的隔扇门尽数敞开,殿内金砖墁地,光可鉴人。御座高踞于丹陛之上,背后是巨大的雕龙髹金屏风,气势恢宏。
皇帝朱厚照已换上仅次于衮冕的皮弁服——绛纱袍,蔽膝,赤舄,头戴乌纱折上巾。这身装束既庄重又不失作为父亲的亲和。他端坐于御座之上,神情端凝,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殿内。
皇后夏氏,身着深青色、绣有五彩翚翟纹的祎衣,头戴九龙四凤冠,珠翠环绕,端庄华贵,率同几位有封号的妃嫔,各按品阶着礼服,肃立于丹陛之下东侧。她们皆垂首敛目,姿态恭谨,偌大的宫殿内,只闻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彼此细微的呼吸声。
“跪——!”
“兴——!”
“跪——!”
“兴——!”
在殿内赞礼女官清亮而规范的唱引声中,皇后率众妃嫔向皇帝行四拜礼。动作整齐划一,环佩轻响,庄严肃穆。礼毕,夏皇后移步至御座东侧,面向西而立,微微垂首侍立。
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乾清宫通向寝殿的那扇巨大的西侧门。
门无声地开了。只见一位年约四十、面容和蔼中透着精干的保姆,身穿深色暗纹宫装,梳着整齐的发髻,神色恭敬而谨慎,怀抱一个包裹在明黄云龙纹锦缎襁褓中的小小婴孩,稳步走出。她身后,跟着一位同样装扮庄重、神情一丝不苟的内廷女官。
保姆行至殿中,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将怀中襁褓小心翼翼地交予那位内夫人。内夫人接过皇子,动作轻柔而稳定。她抱着皇子,面向御座方向,微微屈膝示意。早有准备的司设监太监立刻在殿中铺设好柔软的锦褥。内夫人将皇子轻轻置于锦褥之上,动作轻柔而利落。
最关键的一步开始了——剪发为鬌。这是象征性地为婴儿修剪胎发,只留囟门附近一小撮,称为“鬌”,寓意祛除污秽,祈佑平安。内夫人从身旁宫女捧着的金盘中,取过一把崭新的、装饰着金玉的银剪。她的手极其稳定,眼神专注。锋利的剪刀轻轻靠近皇子乌黑柔软的胎发,只听得细微的“嚓嚓”几声轻响,几缕细软的发丝飘落,被旁边侍立的宫女用金盘小心接住。很快,一个符合“留角”古礼的小小发鬌出现在皇子饱满的囟门上。整个过程,襁褓中的小皇子似乎只是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小脑袋,并未哭闹。
内夫人仔细检查了一下,确认无误,这才重新将皇子稳稳抱起。她抱着皇子,由西侧门进入殿内,步履沉稳地行至御座丹陛之下西侧站定,面向皇帝。
此刻,殿内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何孟春作为礼部尚书,身着朝服立于殿内西侧司仪之位,紧张地注视着每一个细节,手心全是汗,心中默念着仪注的流程。
抱着皇子的内夫人微微屈膝,将襁褓中的婴儿,郑重地交到早已等候在此的夏皇后手中。皇后接过自己的儿子,动作是母亲特有的温柔与珍视,她低头看了一眼襁褓中那张懵懂的小脸,眼中闪过一丝慈爱,随即恢复庄重,稳稳地抱着皇子,面朝御座。
殿内东侧的赞礼女官深吸一口气,用清晰圆润的声音高声唱道:“皇后敢用吉日,只见皇子!”
唱引声落,如同一个信号。御座之上,朱厚照缓缓起身。他步下丹陛,玄色的皮弁服袍袖轻拂。他走到皇后面前,母子之间仅一步之遥。殿内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朱厚照的目光落在皇后怀中的襁褓上,那张小小的、红润的、尚不知世事的面庞。这是他的嫡亲长子,日后大明的储君。一股复杂而深沉的情绪——帝王的责任、父亲的慈爱、对未来的期许——在他深邃的眼底交织涌动。他定了定神,依照仪注,朗声宣示命名的制辞,声音沉稳有力,回荡在乾清宫高大的穹顶之下:
“皇天眷命,锡胤元良。惟兹震器,克绍宗祊。载稽典礼,爰正名章。丕承鸿绪,永世其昌!”
制辞声落,最关键、最具象征意义的时刻来临了。朱厚照伸出右手,动作带着一种庄重的仪式感,轻轻握住了襁褓中皇子那小小的、蜷缩着的右手。婴儿的手温热而柔软,带着新生命的脆弱与力量。皇帝的手掌宽大而有力,代表着皇权的传承与庇护。
就在这肌肤相触的一瞬间,朱厚照清晰地说出了那个将伴随这个孩子一生、并最终载入大明史册的名字:
“儿,尔名曰——载壡!”
“壡”——古同“睿”,深明、通达、智慧。
这是一个帝王父亲对继承者最深沉、最宏大的期许!
夏皇后抱着孩子,清晰而恭谨地应答:“臣妾敬闻圣命!皇子载壡,谨承天恩!”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颤抖。
皇帝微微颔首,松开了握着儿子小手的手。皇后抱着皇子,依礼向左转身,将怀中的“载壡”小心地交还给等候在旁的保姆。保姆恭敬地接过,抱着襁褓,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稳健地退出了乾清宫正殿,消失在通往寝殿的深处。
朱厚照目送着保姆抱着襁褓消失在西侧门后,才缓缓转身,重新登上丹陛,坐回御座。一场融合了古礼、新制、人伦与皇权,注定将写入《大明会典》的皇子命名之礼,至此核心部分圆满完成。
殿内肃立的众人,无论是后妃、女官还是内侍,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仪式的庄重感依旧弥漫在空气之中。
二月初四,清晨。奉天门。
天气晴朗,碧空如洗,阳光洒在奉天门广场巨大的金砖墁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丹陛仪仗森然罗列,锦衣卫力士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分列两侧,肃穆威严。在京文武百官,依品秩着朝服,黑压压地肃立于广场之上,鸦雀无声。风掠过广场,吹动百官袍服的衣角和仪仗的旌旗,猎猎作响。
皇帝朱厚照,今日换上了最隆重的衮冕——玄衣黄裳,十二章纹粲然,头戴垂十二旒白玉珠的冕旒。他端坐于奉天门城楼中央的御座之上,在礼官的唱赞声中,接受百官的山呼朝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如潮,响遏行云。
朝拜礼毕。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彬毕恭毕敬地捧过一个金漆托盘,盘中放着一份黄绫裱封的诏书。朱厚照取过诏书,展开。黄绫上墨迹如新,正是那份宣告天下皇子御名的“手敕”。
他朗声宣读,声音通过精心设计的建筑结构,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荷天眷,嗣守鸿基。仰承祖宗之佑,俯顺臣民之望。皇子诞生,国本攸系。爰稽古典,告于宗庙。已于二月初三日,朕亲执子手,赐名曰载壡。命此嘉名,冀其克承宗祧,睿智日新。兹特颁示中外,咸使闻知。所有玉牒、金册事宜,着礼部会同宗人府,照例敬谨奉行。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载壡”二字,如同金玉相击,清晰地回荡在奉天门广场上空,落入每一个官员的耳中,也即将随着驿马的奔蹄,飞向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之声再次如潮水般涌起,比之前更加汹涌澎湃。
何孟春立于文官班列前排,听着那响彻云霄的万岁声,望着城楼上沐浴在阳光中、冕旒垂珠微微晃动的皇帝身影,心中百感交集。三日前暖阁中的如履薄冰,礼部大堂里的彻夜煎熬,太庙告祭的庄严肃穆,乾清宫执手命名的温情与威仪……一幕幕闪过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