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贤却道:“如果侯爷不嫌弃,我可以送给侯爷几把我国的名刀,用以防身。”
郭勋品了口茶道:“尼子氏和毛利氏也送了几把,我观之甚是喜欢,已经收藏在家了。正巧,这庄子里也有一把,你替我瞧瞧,这刀怎么样。”
说着边让仆从从刀架上取下一把倭刀,尹贤一见果然是毛利氏的刀,心下更加笃定。于是道:“可惜了,我的孝心竟然慢了那么一步。”
此时宋素卿道:“不知侯爷能否赏脸,指一个明路,好教我国上下,知道如何......”
郭勋心中冷哼一声,便道:“好说,刀嘛,多一把最好,如果不能防身,用以观赏也可。”接着看向尹贤道:“我朝与贵国签订合约仍然有效,此次尔家和毛利氏携手打败大内氏,天子闻言甚是惋惜,实因未派军士相助之故,所以天子圣谕,赐毛利氏以勘合,用以购买其军相助尔细川氏。”说着拱手朝天,“这是天大的恩典,不日便会有使节去会馆传旨。”
宋素卿和细川闻言皆是瞠目结舌,堂堂大国,一点脸也不要啊。这分明是拉拢毛利氏和尼子氏,提防细川氏做大做强!
但是更令宋素卿和细川尹贤吃惊的是,郭勋接下来的话,“毛利氏说你家有细川晴元才是家主,不知是真是假?”
细川尹贤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假。”
郭勋接着道:“我想着也是假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不过听闻你主颇为忌惮啊。”
尹贤闻言就要争辩,宋素卿却拉一下细川尹贤的衣袖,看向郭勋道:“侯爷,中国,堂堂天朝,岂能扶持乱臣贼子?朝野闻之岂不哗然?”
郭勋闻言心中骂道,“你竟然想用外朝来干涉皇帝?”嘴上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扶持晴元了?”
二人闻言心中颇为无奈。这混蛋是泥鳅啊,滑不溜秋的。
郭勋知道,今天的目的达到了,于是便岔开话题,三人又聊了一会儿,话题渐渐转到了雪景、诗词、茶道上,气氛也渐渐缓和下来。但宋素卿和细川尹贤却坐立不安。细川尹贤更是明白,郭勋今天邀请他们来,绝不仅仅是为了赏雪品茶,而是在敲打他们,敲打细川氏老实一点,以后安心做大明的狗!你细川氏刀锋利,毛利氏和尼子氏的刀也未尝不利。宋素卿则觉着每一句闲聊,都像雪地里的陷阱,稍不留意便会陷入万劫不复。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庄内的灯笼次第亮起,在雪地里投下温暖的光晕。郭勋站起身,说道:“时候不早啦!宋使也该打道回府咯!今日相谈畅快,改日再请宋使来庄上叙话!”他的语气恢复了初时的温和,仿佛真的只是一场风雅之会,却在转身时向侍从使了个眼色 —— 那是让暗桩继续监视的信号。
宋素卿和细川尹贤连忙起身告辞,跟着侍从向庄外走去。走到庄门前,他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郭勋站在牌坊下,身影被灯笼的光拉长,显得格外高大威严。他忽然觉得,这个武定侯,就像这雪后的晴空,看似明朗,却暗藏着刺骨的寒意。每一片雪花,都是他的耳目;每一棵松树,都是他的警示。
雪又开始下了,细细的雪花落在细川尹贤的斗笠上,沙沙作响。他翻身上马,握紧缰绳,心中暗自思量:想不到这中国皇帝真是个泼皮无赖!他手下的大臣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本来想携带大胜之威获取好处,没想到,皇帝算到了这一步,竟然不惜违反勘合制度,给毛利氏勘合!说什么算是补偿!
郭勋立在那里见他们走远后,不禁骂道:“倭人就是倭人,还他妈想敲诈我们,呸,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们的脸!够格不够格!”
回到了屋内,赵全已经从屏风后出来,早早侍立一旁,郭勋见此笑道:“休要拘谨,我等之间勿得见外。快座。”
赵全这才谢恩坐下。
郭勋道:“怪道今日这宋素卿如此不合常理,原来身畔随侍文书乃细川氏之家臣,可见这此朝贡宋素卿虽乃主使,却不过一傀儡。”
赵全也道:“竟不知细川尹贤也来了,此我之过失。”
郭勋却摆摆手道:“与尔无干。想是他们沉不住气了。不然这尹贤断不会露面。”
郭勋话音未落,赵全已觉后颈发紧。他原以为自己耳目算得周全,不想竟叫细川氏的家臣在眼皮子底下漏了网,此刻听侯爷说 “与尔无干”,反比挨骂更难熬,心中极不自在。
案上烛花 “噼啪” 爆了两爆,郭勋端起茶盏时见水面映着自己眉间深纹,今日也算大功一件。念及此,他将冷茶一口灌下,茶梗刮着牙床生疼,才发现赵全还直挺挺坐着,猜测这人心思太重,想必正在自责。
“你瞧这烛泪。” 郭勋忽然指着案上堆成小山的蜡油,“烧了三茬蜡烛,细川尹贤才肯露脸。当年日本国派来的使臣,哪敢耍这般心眼?” 这话半是说给赵全,半是说给自己。
赵全顺着侯爷的目光望去,见蜡泪凝在白瓷烛台上,倒像冻住的雪水。他忽然想起去年前在宁波查案,后来又到了日本,打着商人的旗号实则探听消息情报,如今看来这探听情报也不容易,一方面要情报,一方面还要探人心。
“侯爷,” 赵全忽然压低声音,“细川氏既遣尹贤露面,怕是要借我朝声势压大内氏。可宋素卿明面上是主使,实则被架空,这朝贡表里不一,若叫言官揪住......”他没说完,却见郭勋搁下茶盏的手在案上敲了三下,这是当年在诏狱审犯时的暗号,意思是 “隔墙有耳”。赵全立刻收口,原来礼部的通事还在外面!
郭勋却似浑然不觉,起身拨弄博古架上的日本短刀,有个古怪名字,叫什么胁差,于是道:“宁波争贡之时,细川氏与大内氏倭人互相攻杀,焚毁嘉宾馆,戕害备倭指挥刘锦,陛下心下衔之,虽满朝皆请封贡,仍独将勘合赐予细川氏,实欲使两家相斗不已。不意细川氏竟真能取胜,陛下虑其此次朝贡所求必多,如何能容?故此次特用尔之功,结纳毛利氏、尼子氏,本意原是要分化细川氏。今观之,此计大善矣!我今日会见宋素卿,亦不过替礼部充个斥候,探知彼等心意,奏闻陛下便了。至于后日举措,便与我无干。” 他忽然转身,目光落在赵全腰间的玉佩,那是皇帝赏赐的玉佩,“你回到日本,怎么做,还需我奏请陛下。”
赵全只觉掌心发潮,便道:“卑职侯旨便是。”
烛火忽然暗了暗,郭勋盯着赵全的眼睛,觉着他还是那么陌生。他忽然笑了,笑得眼角细纹里都沾着烛影:“老弟,此次你前往日本,陛下赐你丝绸千匹,另有瓷器,着意令你用心经营贸易,探听情报。说起来,张宗说这厮果有手段,他那皇商局的买卖,未及半载竟做得风生水起。如今深合圣心,陛下所需之物,无有不得,真是神了!只是唯独想染指日本贸易却被陛下驳回了,竟许给了你。”
赵全听懂了弦外之音,郭勋也想染指这贸易,挣钱嘛,不寒酸。只是他不主动要求,想让自己请求郭勋介入,心中不舒服也无可奈何。于是道:“我不会贸易。怕折了买卖,亏了钱财,有负陛下之托。”
“来人,送通事回府,记得从账房上支五十两银子。”郭勋对窗外喊道后,又对着赵全道,“若尔不谙,可奏请陛下拨几个账房先生与你。况尔本职又非贸易之事。不过这种小事也不必麻烦他老人家,我可以帮你。”
赵全心中暗道:“果然了,支开了外人,才敢说话。”于是笑道:“那就谢侯爷了。”
“明日你来我府上,我与你介绍几位,” 郭勋忽然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夜风灌进来,吹散了室内的沉郁,“不过休要以为是我引荐,你便束手束足,反误却正事。”
赵全起身领命,忽见侯爷袍角上沾着片蜡泪,想伸手拂去,又怕失了体统。郭勋却似察觉,低头掸了掸衣襟:“你得圣心,日后路甚远着嘞。”这话来得突然,赵全一时竟不知如何接,只觉耳尖发烫。
夜更深时,郭勋望着赵全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待他转身回到案前,见赵全未写完的笔录还摊在宣纸上,“细川尹贤”四字旁边洇着块墨渍,倒像团未干的血。提起笔想添两笔,笔尖却悬在纸上不动 —— 该记的不该记的,都在这墨痕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