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皇后预产期临近,朱厚照探望皇后的频次也越加频繁了起来。太医奏本请遵“妊娠晚期当避风寒、远燥火、调情志。”
皇帝特意下旨:“皇后母仪天下,今孕育皇嗣已近产期,夙夜兢兢,朕心深系。值此寒冬将临、寒气渐侵之际,特谕司礼监并各宫署,须悉心备办,以保皇后安康、皇嗣顺遂:令司礼监速令惜薪司,于坤宁宫正殿及东西暖阁增设铜碳火盆三具,每日卯时、酉时各添新碳一次,务使室内温度恒定。窗棂糊双层明黄绵纸,门槛处加设棉帘三重,阻断穿堂之风。钦天监择本朔吉日,差内官监检修坤宁宫地下火道,以精炭铺底,确保制热均匀。另备西番进贡之暖手炉十具,以羊脂玉为体、赤金为盖,内填香碳,供皇后日常持用。”
仅仅过了一日,皇帝再命尚食局每日卯时进桂圆红枣莲子羹,午时特供人参黄芪炖乌鸡,酉时呈阿胶核桃酪。所有膳食需经太医院验,并由尚食局总管亲自试膳。
仅又过一日,皇帝令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彬每日寅时初刻亲率太医院院使、御药房首领,至坤宁宫门外跪呈当日用药清单,候皇后懿旨允准后方可煎制。戌时末刻,再由尚仪局女官奏报皇后一日饮食、胎动情况。
傍晚皇帝从庆阳伯夏勋所乞,令东厂拨派十二名强壮太监,着软甲、佩短刀,于坤宁宫东西配殿轮值,严禁无关人等靠近。太医院产科医正需宿于邻近值房,随传随到。
这一日天渐渐飘起了雪来,朱厚照处理完手中的奏本,正待前往坤宁宫,张宗说却递牌子求见。朱厚照却对着张大顺道:“回了他,明日再来。”
张大顺闻言忙道:“奴婢这就回他。”
于是朱厚照在内侍、侍卫等一众人的簇拥下,去了坤宁宫。雪粒子扑在明黄琉璃瓦上沙沙作响,朱厚照的鎏金暖轿刚至宫门前,便见皇后身着织金翟衣,扶着鎏金痰盂在廊下干呕。掌灯女官举着四角缀珍珠的明黄羊角灯,将她鬓边碎发照得纤毫毕现 —— 又清减了些。
轿帘掀开的瞬间,皇后强撑着福身,小腹在翟衣下已隆起如西瓜。朱厚照疾走两步扶住她后腰,触手一片温软,却比想象中轻得太多。
“没教你别迎么?怎的还来?” 他皱眉拨开封面上的珍珠络子,见她耳尖冻得通红,忽又放软声音,“太医叫你这月吃清蒸鲈鱼,可中用不?”
皇后倚着他胳膊往暖阁走,袖口掠过他掌心时,触到片粗糙 —— 是批奏本磨出的茧。她心中微酸,面上却带笑:“今儿让尚食局做了松子糖糕,爷尝尝?比您小厨房做的酥乎呢!”
暖阁内碳火正旺,墙壁上新挂了《百子嬉春图》,画中孩童有的扑蝴蝶,有的骑竹马,最角落那个攥着金元宝的。皇后指节抚过画轴边缘,忽然轻声道:
“才刚听宫女嚼说,午门外来了个卖货的老儿,担儿上挑着会啼的泥哨子呢。”
闻言,朱厚照脱了大氅递给近侍,指尖在她发间掠过,取下片雪花:“明儿着夏助将人领进宫来,你拣几个可心的。” 他顿了顿,见她盯着自己腰间玉佩发怔 —— 正是今早换的羊脂玉麒麟,红绳上还坠着粒珍珠,“瞧着不像北珠,不喜欢吗?”
西珠出西洋,北珠出肃慎,东珠豆青白者出东海南,南珠则今洛浦涠川蚌珠。
皇后摇头,亲手为他斟了盏胎菊枸杞茶。茶盏触及他掌心时,两人同时注意到案上摆着的半幅袜底 —— 青缎子上刚绣了龙首,“平安” 二字用金线勾边,却被针脚掩了大半。
这时一宫女道:“司礼监陈敬老公公,着人抬精碳进来了!”
朱厚照握着茶盏的手顿住,见皇后耳尖微动,遂轻笑一声,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听说这碳烧起来没烟,你闻闻 ——”
不一会儿暖阁内暖意融融,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朱厚照挨着皇后坐下,伸手轻轻摸了摸她高高隆起的腹部,脸上满是期待:“掐指一算,再有一个月,咱孩儿就要落草啦!也不知是随你多些,还是随我。”
皇后温柔地笑着,将一盏温热的牛乳茶递到他手中:“若像爷,定是个调皮的。前日夜里,这孩子在肚子里闹腾,害我半宿没睡。” 说着,又指了指案上的绣品,“我给孩子绣了几身小衣裳,还做了虎头鞋,你瞧瞧合不合心意?”
朱厚照凑过去仔细端详,绣着百子千孙纹样的襁褓柔软细腻,虎头鞋上的绒毛蓬松可爱,忍不住夸赞:“你这手活儿越来越妙了。等娃儿落草,必是咱们家里里最俊的。”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针黹活儿且放下吧,忒费神。织造局早备下了小衣裳。”
皇后靠在他肩头,轻声道:“爷,只要娃儿平安便好。前儿妾着尚宫局寻了几本童谣本子,待他满月后,妾便唱与他听,也好教他早早识得父母声音。”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哼起了调子,声音轻柔婉转。
朱厚照听着这温柔的歌声,只觉得心里一片安宁。他搂住皇后的肩膀,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皇后手指点了一下他,示意有人。
朱厚照却浑不在意。
烛影摇红里,皇后指尖轻轻勾着皇帝衣袖,鬓边珠钗蹭过他衣襟:“荣哥儿近日来得也频,整日里巴望着妾身这肚子里的娃儿早些落草,好与他作个伴儿。”
朱厚照笑道:“怪道这几日见他影踪疏了,却原来躲在你这里撒娇!”
不一会儿,刘全忠在帘外道:“主子爷,夏臣在外头候着呢,说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闻言担心皇帝生气,忙坐好看向皇帝,见朱厚照脸色平常,接着道:“不如打发他回去吧。”
朱厚照却笑道:“弟弟来看姐姐,能有甚干系?你与他虽为君臣,却也是姐弟,不妨事的!先前那些个事儿早翻篇了,着人传他进来便是。”于是对着帘外的刘全忠道:“传他进来。”
不一会儿,帘外响起了一个声音:“臣夏臣,给皇后殿下请安!”正是夏臣的。
朱厚照便道:“进来。”
夏臣心中咯噔一声,便掀开帘子进了屋里来。于是又跪下道:“臣夏臣,拜见皇帝陛下。”
朱厚照抬手道:“起来吧。”
夏臣闻言方才起身,便垂手侍立一旁。
朱厚照挑眉轻笑,指尖摩挲着茶盏边沿,嘴角似笑非笑道:“来看你姐姐,怎的空手来?”
夏臣忙欠身道:“臣自家庄上,拣了些家常瓜果鱼鸭,着人送进了宫,又从外头置了些胭脂水粉.......”
朱厚照闻言撇嘴,指节敲了敲桌案道:“竟买些无用的东西。”目光却在触及皇后唇角微扬的弧度时,软了下来,眼底掠过一丝无奈:“也算你有心了。”转而望向夏臣,语气里多了几分认真:“闻得你近日收了心性,安稳居家,伴着庆阳伯夫人左右。真真是难得你知错就改。”
夏臣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成拳,声音里带着几分涩意:“臣谨遵皇后殿下训诲,常于家中自省。思己过、正言行,不敢有负陛下、殿下期许。”
皇后望着夏臣,眼中尽是宠溺,或许是为了缓和二人的关系,但又不知该如何说好,只道了“长大了”三字。
朱厚照闻言怎么不知皇后心思,于是拊掌笑道:“确如皇后所言,到底是长大了,脾性稳重多了,终不负皇后的指望!你来时可曾见着张宗说?”
“见了。”
朱厚照眯眼笑道:“你可晓得他如今提督着皇商局?”
“知道。”
朱厚照起身走至夏臣面前,如今夏臣一没有官职,二又被夺了爵位,是个白身,自然衣服华丽些,但终究无法和以前相比,于是道:“你别整日在家窝着犯懒!跟着他好生学些本事,他早年不比你能折腾?你且看如今人家乌纱帽戴在头上,官袍穿在身上,那叫一个气派。”
皇后望着皇帝眼中的期许,又看看弟弟微微发亮的眼睛,笑意绽于眉梢,急声道:“还不谢过陛下!”
夏臣慌忙撩袍跪落,额头触地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朱厚照抬手虚扶,笑骂道:“都是自家人,整这些虚礼作甚!”
待夏臣退去,殿内重归寂静。朱厚照又将皇后揽入怀中,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的香味:“如今你心坎里最后一桩烦忧,也叫我给抹平了,心中可更欢喜了些?”
皇后眼波微弯,唇角漾起梨涡,柔声道:“到底是爷最知妾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