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我觉得没有人可以绝对完美的、把自己伪装成另一个人。
就比如刘祈给我做替身、替我留在蜂巢基地的那段时间,虽然在监禁和审问中没有丝毫破绽,但如果遇到熟悉我、或是熟悉他的人,都是只要一眼就能看出差别。
然而这次在杨佩宁……准确来说是眼前的杨佩宁身上,我确实没看出任何的破绽。
虽然他的外貌、甚至人种和国籍,都和我记忆中的杨佩宁完全不同,但在他改用杨佩宁的语言习惯和行为习惯之后,我就明显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跟杨佩宁对话。
不过那是几分钟之前了。
我记忆中的杨佩宁,向来是说到做到的——或许“说”和“做”的时候会有些水份,但只要他给出承诺,就一定会用他的方式来完成。
可是几分钟前,他给了我一个承诺,却又在之后转移话题、甚至直接用沉默来拖延时间。
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违和感,于是在他沉默的几分钟里,我也做了一次仔细的回想,结果还真发现了一点东西。
是的,“东西”。
那不能算是“线索”或者“破绽”,只是一些我个人感觉不太对劲的地方。
首先是语言。
他的语言习惯没有问题,可是他的发言定位有点奇怪。
按照我们之间的人物关系,他在跟我说话的时候,应该把自己放在老师或是朋友的定位上,但其实在他说过的那些话里、出于这种身份定位的内容,大概只有30%左右。
除此之外的其他内容,更像是一个对手取得阶段性胜利后、在炫耀自己的算无遗策——当然,朋友之间也会有这种挑衅似的调侃,但杨佩宁不会用这种方式。
有了这个“身份定位”的疑点,他的行为也开始显得可疑起来,比如抓衣服阻止我跳车、用手指点我的太阳穴、以及专门把手伸到我眼前打了个响指。
其实在他刚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我就起过一点疑心。
但当时我警惕的重点是“催眠”,可他在那之后、完全没有催眠的下一步行动,我也没有任何被催眠的感觉,所以渐渐地也就放松下来。
直到刚才,我从“违和”发现了“语言身份定位”的疑点、又重新细想那些动作的时候,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思路——
那些行为是有意义的,但不是、或者说不算是我了解的常规催眠,而是一种“认知签名劫持”。
简单来说,就是利用肢体接触、或者打响指之类的,和“杨佩宁”这个身份存在强关联的标志性行为,来触发我认知中的身份认知链,让我产生“做这个动作的就是杨佩宁”这种想法。
然而仅有这种“行为锚定”是不够的,所以在他之前的语言中、出于“老师”身份的那30%,可能也有这种“认知签名劫持”的作用。
于是这就产生了一个怪异的情况——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完全就是杨佩宁本人,但杨佩宁是不需要劫持“杨佩宁”这个身份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疑点的基础,全部都是我的主观感受,有可能是我想多了,也可能是在我们没见面的这段时间里、他的性格习惯发生了些许变化。
所以我现在也不敢完全确定,这才想了那个用“一层表意+一层隐义+一层暗示”,来掩饰第四层真实意图的试探——但这好像成了一个笑话。
“我需要你去死。”
杨佩宁突然开口,顿了顿又补充道:“不是真正的死,但确实需要你死。”
“……”
我怔怔的看着杨佩宁,所有的思路和预设都被瞬间掐断,因为他答对了。
不是那种常规意义上的“对错”,毕竟我不知道他想让我做什么。
但他只用了三句话、一共二十个字,就从根本上回应了我的“三层含义+试探”,甚至连之前那种异常的“扭捏”、在这个答案面前都变得合理起来。
这种理解语言、精炼语言的能力,至少可以证明他不是一般人,而在所有疑点被抹消、能力也得到展示之后,似乎就只剩下“他是杨佩宁”这一种可能了。
但这是不对的,那些多余的动作、还有“疑似认知签名劫持”的行为,都和我印象中的……等等。
思路到这,我忽然察觉到一个细节,那就是我从来没有——至少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在现实中接触过杨佩宁。
我对他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伪意识”和“他人口述”,以及……那段被反复修改了六遍、才最终植入我大脑的“记忆”。
如果……我印象中的杨佩宁,并不是他真正的样子,那么我又有什么资格,来判断眼前这个杨佩宁的真假?
一阵恍惚的忐忑,让我的心跳悄然加快。
那种感觉就像辛苦搭建了一座大楼、却在竣工时发现没有地基,只一眨眼就垮塌成了遍地废墟,所有那些付出的“辛苦”,也都成了毫无意义的徒劳。
不过杨佩宁似乎不在意这些,在我还没缓过劲儿的时候,他又继续回答了我之前提出的、另外两个问题。
“为什么需要你来做——这件事情解释起来也很复杂,不过你这段日子也查到了很多东西,想来也该发现,你的身上存在一些‘特殊’了吧?”
“至于我的目的……我知道你现在并不信我,不过我们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我所有的话,都将在那里得到验证,所以先告诉你也没关系——我想拯救人类。”
“哈!”
我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反应过来又转成了清嗓子:“咳啊!拯救人类……你说的应该不是所有人类吧?”
其实这个问题,就像古代两军对垒前的叫阵一样,几乎没有什么意义,我问出来也不是真想知道,只是想用这个问题过渡一下、争取时间重新整理思路而已。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杨佩宁听到这个问题之后,脸上居然露出一点不太自然的表情,甚至连抓着方向盘的手都轻轻一抖、连带着让车身晃了一下。
我燥乱的内心忽然一静,直觉告诉我,这次好像无心插柳的问到了关键,可还没等我理顺清楚,已经恢复如常的杨佩宁又开口了。
“你会游泳吗?”
“什么?”
在两句话、七个字、不到三秒钟的时间里,杨佩宁突然漂移急转,紧跟着猛踩油门、直直撞进了街边一家商铺的橱窗。
啪!哗啦——
玻璃破碎的脆响声中,黑夜像林中的惊鸟一样四散逃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响晴白日,以及我们正在冲向……或者说坠向的、泛着粼粼波光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