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的目光扫过于灿,落在于灿的丈夫身上,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人,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眼睛里不满血丝,精神状态有些萎靡不振。
也是,媳妇儿好好的突然就要离婚,任谁都受不了。
校长挺同情这小青年的,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一些,“你先说说,你俩是怎么个情况。”
于灿,“郭校长,我可以说的,事情是……”
“你闭嘴。”郭校长没好气儿的制止了于灿,他对这女同志没有好印象。
于灿被校长吼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就有点儿挂不住。
其实郭校长心里挺窝火的,于灿这么烂的一个人,竟然是他们清大的。
从这个叫于灿的学生和她丈夫抱着孩子进来开始,他就一直在观察。
这个年轻人,虽然衣着朴素,风尘仆仆,但一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怀里的孩子,时不时就调整一下姿势,生怕把孩子弄得不舒服。
一看就是好父亲。
再看于灿。
她自始至终,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就好像不是她生的似的,就没见过这么当妈的。
就凭这一点,郭校长心里就已经有了计较。
一个连自己亲生骨肉都如此冷漠的女人,她的话,能有几分可信度。
于灿丈夫感受到了校长的维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股气憋了太久。
从家乡到帝京,从满怀希望到被当众羞辱,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
“我叫顾建军。
于灿,是插队到我们大队的知青。
我是大队书记的儿子,在县里的机械厂上班,有份正经工作。
厂里不少热心的大娘大婶,都张罗着给我介绍城里的姑娘,条件都挺好。
所以我从没想过要找一个知青,真的没想过。
有一段时间,她总能跟我‘偶遇’。
不是在去厂里的路上,就是在供销社门口,甚至我去河边挑水,都能碰见她。
每次碰见,她都在哭。
要么说队里的活太重,她的手都磨破了,要么说别的知青抱团孤立她,欺负她。
她说她想家,说她夜里一个人偷偷地哭,说她快要撑不下去了。
我当时……就一时心软。
一个城里来的姑娘,看着文文弱弱的,哭得那么伤心,谁能硬得起心肠。
我就劝她,安慰了几句,让她想开点。
结果,从那以后,她就天天来找我。”
顾建军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手背上青筋暴起。
“后来,她跟我表白,说……说她爱上我了,说我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是唯一对她好的人。”
他说到这里,自嘲的笑了一下。
“我还真信了。
确切的说,直到刚才她斩钉截铁的跟我说要跟我离婚,在这之前我都相信她那些鬼话的。
我跟家里人说了我们的恋爱关系,我父母都不同意。
我娘说,知青的心都野,眼高手低,不安分,娶了她,以后家里没好日子过。
我爹说,这种靠眼泪博同情的姑娘,心眼多不实在,不是过日子的人。
可我那时候,就像是中了邪。
我觉得他们对她有偏见,她只是一个柔弱可怜的小姑娘罢了,哪有那么多花花心眼子,我觉得我应该保护她。
就跟我爹娘吵,跟他们闹,说非她不娶。
最后,我爹娘拗不过我,叹着气点了头。”
“啪”,顾建军突然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吓得怀里的孩子哇的一声哭了,顾建军赶快哄孩子。
在场的人都感觉到了年轻男人的后悔和愤怒,等孩子不哭了他接着说,“她嫁给我之后,很快就怀了孕。
从怀孕开始,她就再也没下过地,没干过一点活。
她说她身子弱,闻不了油烟味,我娘就天天做好饭端到她跟前。
她说她要静养,家里不能有吵闹声,我们家从大人到孩子说话都不敢大声。
她好吃懒做,这些我都认了。”
顾建军的目光扫过于灿,目光里已经没有了温度。
“我想着,她给我生儿育女,我一个大男人,在厂里上班有工资,养得起她。
直到有一天,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了。
她疯了一样高兴,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建军,我们的好日子要来了’。
她说,‘只要我考上大学,我就是大学生了,以后就能有好的前途,到时候,我把你和儿子也接到大城市去,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她说,‘建军,你一定要帮我,咱全家的希望,都在我身上了’。
我当时,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说到这,顾建的眼睛更红了
“我信了她的鬼话,第二天就跑遍了县城所有的书店,还托关系,找门路,把能买到的复习材料,全都给她买回来。
我跟我爹娘说,于灿要高考,这是我们家的大事,孩子能不能请我妈给带。
我妈答应了,觉得家里要是出个大学生全家都光荣。
从那天起,家里所有人,都为她一个人服务。
我下了班,第一件事就是冲回家,接替我娘带孩子,让她能安心看书。
夜里孩子哭闹,我怕吵到她,就抱着孩子去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走,直到把孩子哄睡着。
我娘心疼她费脑子,天天想方设法给她做好吃的,炖鸡汤,煮鸡蛋,家里的好东西全都进了她的肚子。
我们一家人勒紧了裤腰带,把她当成祖宗一样供着。”
说到这里,顾建军的声音哽咽了,他低下头,自认为偷偷的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
此时,郭校长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顾建军缓了一口气继续说,声音里充满了讽刺。
“她挺争气的,还真考上了,而且是华清大学。
通知书寄到大队那天,全家人都高兴疯了,我爹专门去买了几挂鞭炮,在村里放了半天。
人人都说我顾建军有福气,娶了个有本事的大学生媳妇儿。
我当时,也觉得我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她来首都报到之前,抱着我哭。
她说,‘建军,大学四年,我要吃苦了’。”
她说,‘我在学校里,指不定吃不饱,穿不暖,会被城里的同学看不起’。
她说得眼泪汪汪,我当时心疼得跟什么似的。
然后我就像猪油蒙了心,一咬牙,跟爹娘去借钱,我爹娘一点都没犹豫,把家里攒的所有能凑出来的钱,一分不剩全都塞给了她。
我跟她说,‘到了学校别亏待自己,钱不够了,就跟家里写信,我给你寄’。
呵呵!她坐上火车,就那么走了。
然后,就像石沉大海一样,再也没有了消息。”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男人的声音还在。
“一封信都没有。
整整几个月了,一封信,一个字都没有。
我给她写信,写了几十封,全都没有回信,就像没有她这个人一样。
我安慰我爹娘,也安慰自己,我说,首都远,信走得慢,她学习忙,没时间写。
直到上个月……”
顾建军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他捏着信的手指因为太用力,骨节都发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