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气已然笼罩山阴道,出云国的群山开始褪去秋日的斑斓,逐步显露出苍劲的墨色。月山富田城巍然盘踞在险峻的山巅,灰黑色的城墙与嶙峋的岩石几乎融为一体,唯有天守阁下那面绣着“平四つ目结”家纹的旗帜,在凛冽的山风中猎猎作响,宣示着尼子氏对此地的绝对统治。
本丸御殿内,却是另一番温暖景象。上等的桧木地板光可鉴人,中央的围炉里,上好的备长炭正静静地燃烧,散发出令人安心的暖意。四壁悬挂着狩野派风格的泼墨山水,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主位后方屏风上那幅用金箔精心描绘的《龙虎图》,张牙舞爪的猛虎与隐现云间的飞龙,无声地诉说着主人尼子晴久的野心与威势。
尼子晴久——这位正值壮年,开创了尼子家最盛期的家主,并未穿着正式的礼服,仅是一身墨色的直垂,外罩一件绣有细密家纹的羽织。他看似随意地坐在主位,手肘撑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凝视着台阶下端坐的叔父。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身边那柄短刀金灿灿的刀镡,那是在第一次月山富田城合战中击退大内义隆,彻底成名后,由前代将军足利义晴下赐的恩赏之一。
“叔父大人,”晴久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清晰而沉稳,“这个管领代,由您去担任如何?”
台阶下,尼子国久闻言,挺拔的脊背似乎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瞬。他年过五旬,鬓角已染霜色,但常年的军旅生涯让他依旧保持着武人的精悍体魄。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胴服,虽无甲胄在身,那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却挥之不去。作为新宫党的领袖,尼子家最锋利的“矛”,他眉宇间惯有的是一种决断与自信。此刻,他却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屏风上那气势磅礴的猛虎,最终迎上侄子的视线,声音洪亮地提出了疑虑:“主公,明年我们就要对陶晴贤控制的大内家出手……我去幕府,长待京都,是不是不大合适?” 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放在膝上。在他看来,在即将到来的、决定西泥轰霸权的关键战役中,自己这把尼子家最锋利的矛,理应出现在最前线,洞开敌阵,而不是困在千里之外京都的公家府邸里,与那些满口黑牙的公卿们在茶会上虚与委蛇或者踢蹴鞠……
尼子晴久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他并未立刻反驳,而是缓缓直起身,右手抬起,在空中做了一个下压的动作,仿佛要将弥漫在空气中的疑虑与躁动都按下去。他的声音陡然升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压过了国久的疑问:
“正是因为要出兵大内家,才更需要在一门中有重要地位的人去京都!” 他目光锐利,话语如刀,“大内家自几代前就在京都施加影响,在朝廷和幕府都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我们尼子家,当年不过佐佐木家庶流,京极家的出云守护代!若要名正言顺地介入大内家内乱,就必须要有超越他们的‘大义名分’!这个名分,需要争取朝廷的旨意,需要争取将军的御内书!叔父大人,您告诉我,如此重任,是您去,还是我亲自去?”
尼子晴久言辞恳切,义正辞严,每一个字都敲在“大义”与“家业”的关节点上,将自己所有的盘算都深深隐藏在这无可指摘的理由之后。
尼子国久沉默了,他咀嚼着“主公兼侄子兼女婿”的这番话。
尼子晴久作为直接间接控制近八国、石高总计百万石级别大大名尼子家的实权家督,绝无可能长期离开根基所在的出云,去京都担任那个看似风光、实则可能就是个花瓶的管领代。
而一门之中,地位尊崇,既能代表尼子氏,又能在复杂的京都政局中稳住阵脚、能为本家在朝廷幕府体系中争取更高地位的人,除了尚在冲龄(10岁)的尼子晴久嫡子、尼子国久外孙长童子之外,确实非尼子国久莫属。
一种被倚重的责任感,混合着一丝未能亲临战阵的遗憾,在尼子国久心中交织,最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头颅低下,沉声应道:“嗨!我明白了。”
“嗯。” 尼子晴久满意地点了点头,紧抿的嘴角松弛了一丝。他抬手,轻轻拍了两下。
纸拉门无声地滑开,一名身着黑色武士便服、面无表情的侧近武士躬身而入,双手捧着一卷精致的唐纸文书,步履无声地走到国久面前,恭敬地呈上。
“这是……?” 尼子国久接过文书,入手微沉,纸张的质感显示出它的不凡,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尼子晴久的声音适时响起,为他解惑:“这是本家为此次上洛准备的,用以进献朝廷和幕府的礼单明细。一切都拜托叔父大人了。上洛之后,所有财物由您全权支配。” 他的语气变得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托付般的恳切,“务必,要让吾尼子家获得足以号令山阳、干涉大内内乱的大义名分,以及……匹配本家实力的更高家格!这一切,都拜托您了!”
说着,主位上的尼子晴久,这位山阴山阳八国的霸主,向前微微俯身,向台阶下的臣子、叔父、岳父,郑重地行了一礼。
尼子国久展开礼单,目光扫过上面一项项触目惊心的宝物名称——来自石见银山的千枚银锭、伯耆产的名刀、来自明国的珍贵瓷器与丝绸、乃至为当今准备的茶器……每一样都价值连城——至少一样就可以让一个三位以上“云上人”饿不死了。听着尼子晴久沉甸甸的嘱托,看着他难得一见的鞠躬,尼子国久脸上的最后一丝疑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接受重大使命的肃穆与决然。
尼子国久将礼单紧紧握在手中,仿佛握住了尼子家的未来,再次深深俯首,声音铿锵有力:“嗨!必不辱命!”
“好。叔父大人可以先行退下,去库房清点核对这些财宝,然后尽早做准备吧。” 晴久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淡然,“过完这个新年,就请叔父大人代表尼子家,风光上洛!”
“嗨!” 尼子国久中气十足地应道,手持那份沉甸甸的礼单,起身,后退几步,旋即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御殿。他那坚定的脚步声回荡在廊间,渐行渐远。
御殿内重归寂静,只有围炉中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尼子晴久缓缓站起身,踱步到窗边,凝视着窗外月山下苍茫的景色,以及远方隐约可见的日本海。他的目光深邃,不再有方才的恳切与激昂,只剩下冰冷的计算。
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叔父啊,你的武勇与忠诚,我从未怀疑……但新宫党这把刀,太过锋利了。新宫一系的年轻子弟,仗着你的功绩与威望,日益骄横,凌驾于其他家臣、附庸之上,怨声已起……让你暂时离开,是让你这把最强的‘矛’不至于因磨损而崩断,也是让那些不知收敛的锋芒,能有所警醒、懂得收敛……这对他们,对尼子家,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