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静静旁观的朝香宫鸠彦王,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手中把玩的酒杯停顿了半秒。
他看周正青的眼神,少了一丝之前的审视,多了一分难以言喻的深邃。
寺内寿一闻言,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
他盯着周正青看了几秒钟,那双能看透战场迷雾,也能洞悉人心鬼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欣赏,有了然,或许还有一丝对年轻人如此快速,如此圆滑应对的淡淡感慨
他忽然又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声不再洪亮,而是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意味,仿佛周正青的反应,本就在他预料的情理之中。
“哈哈,哟西!”寺内寿一的笑声打破了短暂的沉寂,他拿起酒壶,亲自为周正青面前的空杯斟满清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荡漾。
“拓人,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帝国未来,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
锐气不可失,但锋芒,要学会藏,有时候,藏在鞘里的刀,比举在手中的,更让人忌惮。”
他举起自己的酒杯,朝向周正青,也朝向鸠彦王和一旁傻乎乎的景仁。
“来,为了帝国的武运长久。”
“为了武运长久。”周正青和鸠彦王以及景仁同时举杯。
四个精致的白瓷酒盅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而短暂的鸣响,很快淹没在窗外愈加凄厉的风雪声中。
酒已过三巡,菜也上了五味。
鲷鱼薄造配菊花豆腐,金枪鱼中腹与牡丹虾刺身,盐烤香鱼,松茸土瓶蒸。
每一道都堪称艺术品,但席间四人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些食物上。
话题也逐渐从南京,帝国军队,权利等等沉重的话题上转移。
“寺内大将,请再饮一杯。”周正青手腕微倾,清冽的琼浆便注入寺内寿一面前的杯中。
“好,好!”寺内寿一朗声笑着,此刻他面色微红,显然已有几分酒意,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在夜色中搜寻猎物的老枭。
解开了军装最上面的那颗风纪扣,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左手随意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右手则把玩着那只小小的瓷杯。
杯身上绘着赤富士的图案,在指尖缓缓转动。
“拓人。”寺内寿一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三分感慨,七分漫不经心,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闲事:“说起来,我听说。。。你手下似乎的吗啡工厂产量又提升了不少?”
话音落下的瞬间,室内空气仿佛凝滞了半秒。
周正青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杯中的酒面漾开一圈极细的涟漪。
抬起眼,正迎上寺内寿一那双看似醉意朦胧,实则锐利如刀的眼睛。
坐在主位的鸠彦王也缓缓抬起了眼皮。
而坐在周正青对面的景仁轻轻夹起一片刺身,蘸了少许山葵放入口中,细细咀嚼,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坊间趣闻。
吗啡。
在这个时代,这两个字意味着太多东西。
对前线数以万计的伤兵而言,它是能暂时麻痹剧痛,让人从地狱边缘爬回人间的圣药。
截肢手术的锯骨之痛,弹片贯穿内脏的撕裂之苦,在简陋的野战医院里,一针吗啡往往比任何医生的医术都更能挽救一个濒临崩溃的士兵。
对整个日本帝国陆军而言,它是严格管控的战略物资。
从生产,采购到配给,全部由军部直属的卫生部门与指定的几家大型药厂垄断。
每一支吗啡针剂从生产线下来,都要经过层层登记,核验,最终装入贴有“军用品”封条的箱子,由持枪宪兵押送至各个师团的野战医院。
私自生产,贩卖吗啡,在军法条例中是绝对不允许的,当然这只是对于其他人而言的。
“大将从何处听说?”周正青的神色平静得如同无风的湖面,声音也听不出半点波澜。
“嘿,你小子,还跟我打马虎眼?”寺内寿一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
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食案上,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沟壑纵横:“我手下的医疗部长上月刚递了份报告。
光是太原会战之后,各师团上报的镇痛剂缺口,就超过了两百公斤。
吗啡供应不及,前线的军医们没办法,有时候只能用木棍让他们咬着做手术,惨呐。。。。”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配合寺内寿一脸上的沉重表情,几乎让人忘记了他正是制造这些伤兵的指挥官之一。
但周正青听出了弦外之音,这位老将在诉苦,在铺垫,在为接下来的交易创造合理性。
“通过正规渠道向军部申请。”寺内寿一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能压弯烛火:“手续繁琐不说,数量也卡得死。
京都那些官员,坐在办公室里享受帝国给予的优质生活,哪里知道前线士兵的苦?
一份申请递上去,先要经过军务局审核,再转到整备局复核,最后送到主计局核算经费。
等批文下来,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太慢了。”
说着,寺内寿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
放下酒杯时,眼中已无半分醉意:“而且,这采购费用,是要明晃晃记在账上的。
增加军费开支,大藏省那帮人又该唠叨了,说什么“战时财政已捉襟见肘”,“陆军开支需严加控制”。
这才开战多久,就这么啰啰嗦嗦!哼!他们懂什么!”
说到这里,寺内寿一忽然压低了声音,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期吸烟者特有的喉音,在安静的室内却格外清晰。
“你之前向我们提供的“额外配给”虽然价格上稍微便宜了一些,但在数量上你看能否增加一部分,另外就是我们华北方面军的军费也有些捉襟见肘。
所以啊,我就在想,能不能。。。。换个交易方式?”
他盯着周正青,目光炯炯如炬:“我听说,拓人你手里,不仅吗啡工厂,似乎。。。还有些特别的渠道,能“消化”掉一些特别的“东西”?”
“特别的东西?”周正青眉头微挑,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这个表情他练习过无数次,眉毛上扬的角度,眼神中困惑与警惕的比例,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每一个细节都要自然,要像一个真正听到莫名其妙问题的人该有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