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一幕太过猝不及防，如同一根利刃直入了这剩下的半颗心中。
音楠的步子走的更慢了，他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冷静才能思考，才可以认真想一想，眼前看到的是不是虚妄？
但是这雨并没有因为人潮聚集而有小的趋势，反而在一声惊雷之后下的更大了。槐愚仙君的酒让他无法冷静也无法思考，他从没有发现，自己竟然还有这样怯懦的一面。他看着不远处那个男人，有些不对劲，但是是哪里不对劲？是那个样貌不对劲？同自己有些像，难道霁欢恰好就是喜欢这个模样，这个类型的？是那身衣裳不对劲？这颜色同霁欢身着的一身衣裳当是一匹布织成，说明二人感情很好？还是说，那个笑容不对劲，霁欢何时有了这样人间烟火的笑意……
雨下的透，夏日的热气已经顺着雨水，在青石板的街道，滚入了河流之中，河流奔腾的声音大了一些，但还是盖不住眼前的鼎沸人声。可眼前的人声却盖住了霁欢的言语，在大雨的背后，他听不清她说着什么？是说这酒多少钱一壶，还是在同别人介绍身边之人？
音楠看着霁欢，即使在人潮簇拥之下，仍然慢条斯理地给一个接着一个的客人装酒，即使没有那些灵力加持，作为一个普通之人，霁欢的光芒也如此耀眼……
自己难道以前没有意识到霁欢的耀眼？她独自从极界而来，也是这样落在冰雪消融的末址之境，焕发生机之处，难道末址的复苏掩盖了她的耀眼？
“诶，不是说新规矩是不允许一家店多个人来排队的吗？吉祥客栈掌柜的怎这样不要脸？”
“谁说不是呢？”
“谁在这儿多管闲事胡说八道？哦，是你啊！你说谁不要脸，谁不要脸？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店里有多人来排队？”
人群里头，忽有几人吵闹起来，音楠更是烦躁，斜眼看了过去，正有两位掌柜打扮的男女，正在推攘叫骂。那被称为吉祥客栈掌柜的男人，叫道：“我排了四次一次都没有买到，怎么，他东坊酒楼才来了一次，还搞些小动作，就得了三坛，凭什么？”
“这事情上回就有了结果，月娘子不是也立了新规矩！再说这事可就是你小气！我等都是来此求酒的，自当遵守月娘子的规矩，胡掌柜若是不遵守，趁早离了队伍，今日雨大，还是回家去的好。”
“我不走，你算老几？况且，我就是一个人来排，没有其他人，凭什么让我走？”
“什么你一个人来的，前面那几个虽然乔庄了一番，但是谁不知道你胡掌柜手底下人长得什么样，若是你不遵这规矩，莫说月娘子出不出酒，还要看这多人答应不答应！”
“是啊，是啊。他多买一壶，别人就少了机会，怎得这样自私？”
这些话说的大声，本是三两个人的争执，周围人听见了这番话，都从队伍之中聚到了一处，皆在对那胡掌柜所为表达不忿，谁知那胡掌柜急了起来，指着周围的人大骂道：“你们不就是眼红我吉祥客栈开的大，生意红火。若非东坊酒楼得了这酒，怎会抢走我的生意？今日这酒，我还就买定了！难不成东坊的掌柜买得，我买不得？这新规矩立在东坊酒楼已经买酒之后，便是刻意针对。我看，便是那月娘子行为不捡，必然同东坊的掌柜有些勾连私情，才会这般……”
正口无遮拦，音楠给了他一巴掌，胡掌柜吃不下音楠一掌的力道，飞出去好几步远，撑着的伞也落入了远处的流水之中，胡掌柜倒在雨里满身泥泞狼狈，不知道是谁给的这一巴掌，看着眼前众人，高声道：“哪个不长眼的？竟敢对你胡爷爷我……”
话没有骂完，另一个男人持着一根长棍上前，呵道：“就是你在扰乱娘子买酒的秩序？”
“哦，这月娘子的郎君出来了，这下有好戏看了。”
“这男人平日里看起来没什么话，关键时刻倒是护着月娘子，往日里都守在月娘子后头，还以为是个吃软饭的，原来还是个有担当的。”
“是啊，而且这个身板，当是个练家子。也对，月娘子一个女人拖着这样大的产业，就算自己能耐，到底是兼顾不了齐全，身边是要有一个武艺高强之人才对。”
“月娘子郎君，你可得好好教训教训他，方才，这胡掌柜竟然对女人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污言秽语的栽在一个女子身上，本就是触犯律法……”
众人一词，说的话让音楠已经上前的步子再回缩了半步，他也想看一看这人要如何应对。他心中酸味阵阵，原来就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普通人！
“诸位，感谢大家替我家娘子说公道话。”那男子拱手道，又对着躺在地上的胡掌柜怒道：“你若是自己去衙门，领受秽语中伤我家娘子的罪责而要受的刑罚，我便不处置你，若是你不去，那明日我便到你家里亲自问候。”
周围又一人道：“领十杖，笞嘴二十，胡掌柜也可长一长记性。”
那胡掌柜听这样一说，捂着还胀痛的脸招了招手，前面队伍里头五六个人便跑了出来，扶着那胡掌柜落荒而逃。排队的人群又都井然有序起来，那男子也回到了前方的屋子中。音楠此时不知道自己该在这队伍里头，还是队伍外头，方才他其实已经想的有些明白，霁欢不会如此对他的，闲言碎语这种东西，总是流传出来后，很快便没有最初的模样，那老妇人说的定不是真的。
但是……经过这场小风波，音楠看到了那男人如此真情实感地维护着霁欢，还喊着“娘子”……
音楠此时更不敢上前找霁欢了，甚至还特意往巷子中避了避，若是他问出口，大庭广众之下，不是让霁欢难堪？
或者，霁欢若是不以为意，只答一句“音楠，这是我在人间的郎君，他也是个顶好的人，我们三个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这样说来，他要如何应对如何作答？难道像一个被抛弃之人一样，泪洒当场吗？他做不出来！
况且……还有一个孩子……
虽说那几人里头并没有什么孩子，但若是霁欢再将孩子抱出来，让孩子唤他一声“大爹爹”，他又该如何？应还是不应……而且，自己同霁欢，还没有走过什么正礼，自己是不是这个“大”爹爹，也还说不准。
他就应该在无根山彻底醉过去，醒来继续在末址处理那些事情，同天帝的，师傅的，陌桑的，这样到时候霁欢回来，便就是无事发生，人间不过几十年而已，凡人寿而有终，霁欢不过贪耍几月，不是什么大事！
但会不会，霁欢其实更爱他？像当年迟默一样，或是，像如今泓渃一样，甚至像迟娑那时一样，做出一些让他不好处理的事情来？
音楠胡思乱想的越来越多，这些想法跟这雨水一样，不受控制地，已经彻底将他淋透，等穿巷的几阵风过，暮色黄昏，贴身的雨水变成寒意裹住他时，眼前的队伍已经没了。音楠贴着巷墙，探身往霁欢那店铺望去，这才看清这酒铺的名字“晴拾醉”！
“晴拾醉”，半落璧的夜晚，这是独属于他们二人的记忆，霁欢是一直念着他的！音楠恍惚失去了一个人，而突然这个人又走到面前一般，他的心也跟着热了一热，抬头看着这暮色之下仅剩的几滴檐下雨珠，音楠闭了闭眼睛，准备过去找霁欢。
谁知，那距离不远处的舟府的大门突然打开，里面出来一位仆妇，门口的家丁赶紧撑了雨伞跟在其后，径直往酒铺走去，音楠看到此时的霁欢正坐在门前，撑着脑袋看着暮色。
“月娘子，救命！”仆妇方过街，便这样高呼道。
音楠又收了步子，再等一等！
霁欢看了一眼起身迎接，仆妇几乎跌在了霁欢身上，那仆妇抹了抹眼泪，道：“月娘子，大人，大人又已经三天水米未进了，前两日大人不让我们来打扰约月娘子，但是……但是方才，方才大人他神色已经不对，我实在没有办法，这才又来叨扰娘子，请娘子过去看一看，再宽慰大人几句吧！饶是再难，心结再多也要活下去不是？”
仆妇说完作势便跪了下去，霁欢一把将其扶起来，道：“李嬷嬷，走！”
音楠不知道这里头到底有何事，看霁欢轻车熟路几步便跑过去，进了舟府大门，门口的守卫和小厮还恭敬地迎了霁欢，音楠自己便一个人去到了酒铺，看到铺子里收拾的干净，酒香却四溢，而此前帮忙的几人，还有……那个男人没有任何踪迹。
这店铺后还有一处两层楼的小院子，没有布置什么特别的东西，倒是符合霁欢一贯的性子，音楠打量了一圈，自己在门口端了个椅子，闭眼沉思起来，好在今日这个天气，街上也无人走动，自己一个外来人坐在此处，也不会引起什么风波怀疑。音楠想着方才那些人，怎么自己没有留意间竟然一个不剩？
也对，不是说城外还有个酒庄？这些人定然是回去了，此处虽然宽敞，但是看布置也住不下那些人。但是那男人竟然也不在……音楠又起身往后院看了看，不像是有男人生活在此的痕迹，也许，自己不过是想多了？还有，霁欢同那位舟大人是什么情况？不是说，不要影响其命数吗？听那妇人的意思，二人似很有一番交情……
总不会，霁欢在此，惹下的不只是一桩风月？
街上有一盏灯笼走近，正是此前躲雨处的那家人的老翁，老翁提起了灯笼照了照店铺的名字，看到在夜色之中坐着的音楠，先是愣了一愣，后又了然一般道：“原来是个登徒子！别以为月娘子郎君不在此，你就能够趁夜色造次。就月娘子自己，随便可以解决几个你这样中看不中用之人！”
自己现在的样子，确实像是个登徒浪子，等在霁欢家中，准备趁着月黑风高做些不轨之事。
但是音楠无心解释，老翁也没有大声喊叫，沉醉地站在门口，猛烈地吸了几口，自语道：“这酒真非凡品，非凡品啊！”几个呼吸之后，又转身欲离开，离开之前顿了顿道：“你有什么心思最好收起来，都城返乡的舟大人对此处很是照拂，别看现在无人，月娘子若真有危险，不用她动手，舟家府兵便会先擒了你！”
算是威胁，话说完，又打着灯笼回去了，看来月娘子在此处很得了一些人心！霁欢的性格其实很是讨人喜欢的，最初那样的冷淡，不不过是她初入人群不知如何相处罢了！她又聪明又好学，哪里会不让人喜欢呢？所以，这人世之中多几个喜欢她的人里头，出现一个刚好她也喜欢的，这样的情况也很是正常。
那他自己呢？要如何自处？难道这末址君上必经历的这道情劫，便是在此处等着他？
可是这算什么？天命……总说的天命，如果是这般，是否太轻浮了一些？还是不应该喝酒，槐愚仙君的酒不仅醉人，此刻音楠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却感觉运气之后更糊涂了。
音楠看着已经收拾停当的那些存酒陶缸，也学着老翁，吸了吸这酒香，同记忆之中的味道太过相似，幻境，一切本不为真，但他是真的，霁欢是真的，那些经历和情义，哪里能算是换幻境之中的一场虚妄？
这样的情绪太容易让人堕入荒尘，在夜色之中，音楠就着不知何处透过来的一点微弱灯光，一步一步沉重地踏在入二楼的房间，这个屋子里除了一个挂着绣着不知名花草纱帘的床榻，还有一方看不清颜色的木桌，上边零散摆了几根珠钗，喑哑无光，但上面有霁欢的气息，音楠拿起一枚，看了看又放下，就着这凳子坐在这里。
虽然有些唐突，但是音楠此时头疼欲裂，心神不定，也不知道该去何处。无论如何，既然来了这里，总要见一见。
等到夜半，音楠虽然一直闭着眼睛，但似乎一直没有睡着，撑着头的手有些发麻，方才淋这场雨没有在意，既没有以真气护体，又没有及时将一身湿透的衣服换下，云散之后的夜空朗朗，星辰满布，入窗的风吹在音楠的脸上，终是让他清醒了一些。音楠看了看外头，此处倒是可以看到那舟府之中仍然灯火通明，但也极静，为何这样晚了霁欢还没有回来？难道子川已经……行将就木了？
那么是不是泓渃的事情便不消多时即可完成，霁欢也要回去了？泓渃的事情要紧，这本就是霁欢来此的目的，自己方才想的那些……回去问也可以……
霁欢还回去吗？
音楠发觉自己又进入了这个胡思乱想的思绪孔洞之中，前后都是壁，一样的高壁，呼吸不易，伸展难得，音楠知道这样不行，若在此因为这个突然布下的情劫而损去修为，此后还有大事待办，难道又让霁欢替自己承担这个事情？
此时，幸而灵力修为已封，不然气泽浑浊，定然难掩行迹。
算了，回去吧！还是回去，这里的事情就当没有看到……九重天上，三生玄镜旁自己应该再细细探一探，自己同霁欢的缘分到底定了多久？天命这个东西，若是将这段缘分写的浅，那他就将三生玄镜的水截断、逆流！打磨成一面梳妆的镜子！
御水嘛，也不难！
音楠起身，准备离开，方才站稳，却听见有人脚步轻轻踏着方才他踏过的楼梯。这是霁欢，是霁欢的步子，音楠不知为何觉得心底有些委屈，情劫难道就是这般？堵在心头，情绪难消，一时起落，跌跌宕宕？他就立在这卧房门口，在阴影之中，一动不动，霁欢还是要给他一个解释才行……小次山上的修行，那样快乐自在，留了手书便走了，倒是交给他那些要办的事情，为什么到人间来，还招惹出这些不知名的烂桃花来？
她的脚步慢了，也许是察觉到房内有人，心有戒备，一道银光，看来不只是心中戒备，甚至取出了剑来，音楠的心更沉重了，从下午至现在，霁欢真的没有察觉他来到了她的身边吗？还是说，察觉到了当做没有察觉？
“唰”的一声，银光在夜色之中显得尤为刺眼，而霁欢的剑法仍然如此凌厉，不过一瞬间，剑锋就在自己的左颈处。音楠没有躲，任由剑气侵灼了他此刻冰霜一样的身体，他低着头，挡了自己现在眼底的那些忧色，尽量不让霁欢看到他心底那些有些难堪的乱想。
“音楠？音楠！”
霁欢眼睛在看清他的瞬间，忽而比这剑光更亮，剑落下，叮当声中，霁欢迅速上前环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