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躯体越来越沉,也越来越冷。那温热正不可挽回地流逝,透过我臂弯的布料,清晰地传递过来。
我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些什么。
他的头随着我的步伐轻轻晃动,灰黑的发梢扫过我的下颌,有些痒,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一丝……办公室陈旧的纸张与灰尘气息。属于人间的,最后的味道。
通往森罗殿的宽阔甬道两旁,矗立着高大的、形态狰狞的冥兽石雕,空洞的眼眶在冥界永恒暗红的天幕下,沉默地注视着抱着尸体走过的幽冥大帝。
偶尔有巡逻的阴兵小队经过,看到我,立刻僵在原地,单膝跪地,深深低下头颅,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直到我走过很远,才敢起身继续巡逻。
他们的目光或许扫过我怀里的尸体,但没有任何人敢询问,甚至不敢让目光多做停留。
终于,踏完了森罗殿那高耸的台阶。
殿门敞开着,里面光线晦暗,只有几盏长明魂灯在殿柱旁幽幽燃烧,映得空旷的大殿更显森冷。除了必要的值守内卫,文官鬼吏们都已被派往各处执行任务,空无一人。
我走进大殿,脚步在空旷中发出轻微的回响。目光扫过冰冷的地面,最终落在御座台基一侧的阴影里。那里相对干燥,也远离风口。我走过去,缓缓蹲下,将秦空的遗体轻轻放下,让他背靠着冰冷的台基石壁。
做完这一切,我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看着他。他的眼睛依旧闭着,脸上那种混合了痛苦与解脱的平静表情,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柔和了一些。血迹已经凝固成深褐色,在脸上绽开一大片丑陋的斑块。我伸出手,想替他整理一下凌乱的衣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最终,只是用指尖,极轻地拂掉了他脸颊旁沾着的一点灰尘。
“就在这里吧,”我低声说,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很轻,“暂时。等一切……结束。”
我站起身,环顾四周,心念微动。
御座侧后方的阴影里,空气一阵细微的波动,两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浮现,单膝跪地。他们穿着与寻常阴兵截然不同的贴身黑衣,脸上覆盖着没有任何纹路的纯黑面具,只露出两只冰冷、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睛。
这是幽冥暗卫中最精锐的成员,通常只负责森罗殿核心区域的警戒与某些特殊任务的执行。
“看好他。”我的声音没有刻意提高,但在这寂静的大殿里,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这具尸体。在我回来之前,少了一根汗毛,”我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两个如同石雕般的暗卫,“我拿你们是问。不止是你们。”
左侧的暗卫头颅更低了一些,声音嘶哑平稳,如同砂纸摩擦:“谨遵陛下旨意。人在,尸在。”
右侧的暗卫补充道,语气同样没有任何起伏:“纵魂飞魄散,亦保其躯壳无损。”
我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转身,朝着殿外走去。脚步比来时更快,也更沉。秦空靠着石壁的安静身影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被校场方向传来的、愈发清晰也愈发躁动的能量轰鸣所取代。
走出森罗殿,外面暗红的天色似乎更浓郁了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焦灼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被高温炙烤、提炼。我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硫磺、魂力燃烧和虚空残留的腥甜味道,刺得肺叶都有些发紧。
调整了一下呼吸,将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混合着愧疚、悲哀和一丝茫然的情绪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专注,以及……近乎疯狂的决绝。
校场的景象再次映入眼帘。
比离开时更加骇人。
整个校场上空,此刻被一个巨大无比的、暗红近黑的能量漩涡所笼罩。漩涡的中心,正是那座仿佛成为世界轴心的金字塔形状高台。漩涡缓缓旋转,拉扯着冥界稀薄晦暗的云气,甚至隐约能看到丝丝缕缕灰白色的、属于遥远“苦海”或“葬魂谷”方向的残魂怨气被强行抽取过来,汇入其中。
漩涡的边缘,不时爆开一团团无声的暗红色电芒,撕裂空气,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校场的地面上,原本铭刻的复杂阵纹此刻如同活了过来,一道道暗金色的流光在沟壑中奔腾游走,最终全部指向高台底部。流光明灭不定,每一次明暗转换,都引得整个校场,不,是整个酆都的地面传来一阵轻微的震颤。
而高台之上,黑疫使的身影孤立在那里。
他依旧穿着那身破旧却干净的灰黑色袍,外面套着件不合时宜的皮质马甲,光头在暗红天光和能量流光的映照下,反射着奇异的光泽。
他双手张开,掌心向上,似乎正托举着无形的重物。
从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极其强烈的、近乎燃烧的生命与能量波动,那波动与他脚下高台、与整个大阵紧密相连,他就是阵眼,是核心,是这股足以撼动两界平衡的恐怖力量的控制器和疏导器。
他的脸色,正如我所预感的那样,呈现出一种极不正常的红润。那不是健康或气血充盈的红,而是一种仿佛体内有岩浆在奔流、皮肤被从内里灼烧透出来的暗红。
甚至能看到他脖颈、额角的血管微微凸起,随着能量的奔腾而搏动。他的嘴唇紧抿着,嘴角却似乎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癫狂的笑意。
我大步踏入校场,狂暴的能量乱流立刻扑面而来,吹得我的衣袍猎猎作响,发丝狂舞。空气中充斥着高频的嗡鸣和能量粒子碰撞的细碎爆响,几乎要淹没其他一切声音。我凝聚目力,看向高台,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转化为一声灌注了天君之力的暴喝:
“大师!现在大阵运行的怎么样了?!”
声音如同滚雷,穿透了嘈杂的能量背景音,清晰地送了上去。
“天界的杂碎们已经发现人间不对劲了!咱们得赶紧啦!”
高台上的黑疫使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有些僵硬地低下头,看向我。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或深沉睿智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细密的血丝,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瞳孔深处燃烧。他咧开嘴,同样用灌注了力量的声音吼了回来,声音嘶哑却亢奋,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小子!放心!大阵现在……运行得非常‘漂亮’!能量充盈度超乎预期!剥离冥界,随时可以启动!”
他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感知大阵的细微变化,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语速加快:
“但是!你若还想顺带保全人间那剩下的一半,把它也从天道里‘抠’出来,形成独立循环……那就别他妈杵着了!赶紧!把你全身的力量,给老子压缩到极致!等本座将大阵吸收的魂力、还有这冥界积攒了不知多少万年的阴死之气彻底汇聚、拧成一股的瞬间——就是那一瞬间!把你的力量,精准地打入阵眼核心!”
他抬起一只手,指向我,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记住!只有一次机会!时机稍纵即逝!力量纯度、压缩程度、打入的时机,差一丝一毫,要么前功尽弃,要么……砰!大家一起玩完!听懂没有?!”
我仰着头,狂风吹得我几乎眯起眼睛。黑疫使的话如同冰水灌顶,让我最后一丝杂念也彻底蒸发。保全人间……这是我向秦空承诺的可能性,也是黑疫使拼上一切正在构筑的、近乎奇迹的蓝图。
“明白!”我吼了回去,声音斩钉截铁。
不再有任何犹豫。我猛地一跺脚,身形向后飘退很远,在校场边缘一处相对平整、阵纹交汇不那么剧烈的空地上落定。盘膝,直接坐了下来。身下冰冷的岩石透过衣物传来寒意,但我此刻已无暇顾及。
首先,是左臂。
我抬起左臂,衣袖自动卷到手肘以上。那颗“虚空痣”依旧静静地趴在小臂内侧,颜色比之前似乎深了一点点,边缘那些细微的、仿佛活物触须般的纹路,在周围狂暴能量场的刺激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蠕动感。
没有侵蚀的痛楚,没有异种能量入侵的排斥,它就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一个沉默的、带着未知秘密的器官。
“老子这次死不死,就看你这不知是好是坏的东西了。”我对着那颗痣,在心中默念。没有期待回应,只是一种决绝的宣告。
闭眼。心神沉入体内。
天君位格的力量,浩瀚如星海,此刻却需要我将它们从四肢百骸、从每一寸经脉、从识海深处,强行收束、挤压、提炼。这不是简单的调动,而是彻底的“献祭”——将这份力量的核心本质剥离出来,作为燃料,投入大阵。
手中开始结印。最初级的凝神印,然后是聚元印,力量压缩印……一个个古老、简洁却直指力量本源的印诀在我手中流水般变幻。
随着印诀的引导,我周身开始浮现出蒙蒙的清光。这光芒起初柔和,但很快变得炽烈、凝实,如同有形的火焰将我包裹。
火焰的颜色并非单纯的金色或白色,而是流动变幻着,时而呈现共工血晶的蓝黑寒意,时而流转人皇气的淡金尊贵,更多的是我自身天君本源那混沌初开般的灰蒙色泽,其间又有点点如同星辰碎屑般的金光闪烁——那是已与我脊柱彻底融合的、齐天留下的完整金箍棒本源。
“呃……”
力量被强行从身体最深处“挤”出来的过程,远不止是“难受”二字可以形容。那是一种抽筋剥髓、撕裂魂魄般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无形的钩子,深入我的每一处窍穴,每一个细胞,将其中蕴藏的能量蛮横地扯出来。
经脉在过载的能量奔流中膨胀、剧痛,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识海掀起滔天巨浪,精神力被疯狂抽取,用来约束和引导这狂暴涌出的力量洪流。
我咬紧了牙关,额头上、脖颈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又在体表的高温下蒸发成白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但结印的双手却稳如磐石,每一个指节都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时间,在我的感知中变得模糊。只有痛苦和力量的奔涌是清晰的。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一个时辰。胸前,双手虚抱的丹田位置,一团无法用言语形容其耀眼与恐怖的光球,正在缓缓成型。它只有拳头大小,但其中压缩的能量密度,足以让任何感知到它的存在灵魂战栗。
光球表面流光溢彩,无数种能量色彩在其中生灭、融合、冲突,又被我的意志强行束缚在一起。
它发出的光芒太强烈了,强烈到即便我闭着眼睛,也能透过眼皮“看到”一片灼目的亮白。光芒照射出去,我周围数百丈范围内的空间都发生了轻微的扭曲,光线被吞噬、折射,形成一圈诡异的光晕。
空气中传来细密的、如同玻璃即将碎裂般的“咔嚓”声,那是空间结构在这股高度凝聚的力量压迫下发出的呻吟。
我毫不怀疑,此刻若有任何一个普通阴魂,甚至是修为稍弱的鬼将,无意间瞥见这光球,哪怕只是余光,其脆弱的魂体也会在瞬间被这纯粹而暴烈的能量信息冲垮、湮灭,真正意义上的魂飞魄散,连一点残渣都不会剩下。
而这股力量如果此刻失控,当场引爆……正如我所预想的那样,威力绝对足以将小半个冥界,至少是以酆都为中心的广袤区域,从“存在”的层面上抹去。不是炸成废墟,而是物质、能量、空间结构乃至部分规则,都被彻底瓦解、归于虚无的那种“不复存在”。
“呼……哈……”
我的呼吸变得极其粗重,每一次吸气都仿佛扯着肺叶,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滚烫的气息和细微的能量火星。
维持这个光球的存在,就像用双手捧着一颗即将爆炸的超新星核心,不仅要承受它无时无刻向外辐射的恐怖压迫感,还要用全部的心神意志,束缚内部那狂暴冲突、时刻想要挣脱的能量,防止它提前失控。
必须分心二用。
我强忍着灵魂和肉体双重的极限负荷,分出一缕相对稳定、与冥界权柄相连的神识,如同无形的丝线,穿透校场狂暴的能量场,迅速链接到正在校场外围某处指挥布防的夜枭。
‘夜枭。’我的意念直接在他识海中响起,声音因为本体的痛苦而显得有些断续和扭曲。‘听好。我马上要……消除冥界与人间的所有壁垒。你立刻通过暗卫内部最高级别的紧急联络渠道,通知所有分散在冥界各处的暗卫成员,一级战备指令!’
我传递过去的意念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让他们联合当地所有守军、鬼吏,不惜一切代价,看好各自辖区的阴魂!壁垒消除的瞬间,两界气息贯通,肯定会有大量阴魂本能地被生气吸引,或者单纯因为边界消失而产生混乱、试图冲往人间!必须拦住!镇压!用任何必要的手段!绝不能让大规模阴魂涌入人间,否则人间顷刻化为鬼域!’
短暂的停顿后,夜枭冷静到近乎冰冷的神念反馈回来,没有丝毫犹豫:‘领陛下旨意。暗卫全员,即刻执行。各地守军协同。不惜代价。’
链接切断。我能想象此刻,无数道加密的、紧急的神念波动正以酆都为中心,如同投入静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飞速传向冥界每一个角落,唤醒那些潜伏在阴影中、或明或暗的幽冥暗卫。整个冥界的战争机器,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为了这最后的“隔离”任务,全力开动。
做完这最后的安排,我再无任何牵挂。全部的心神,百分之两百地投入到了胸前这团毁灭与希望并存的光球之中。
压缩。再压缩。
约束。再约束。
调整。将最后一丝散逸的力量也收拢进来。
将因为痛苦和消耗而产生的一切情绪波动,全部碾碎,化为冰冷纯粹的意志力,编织成最坚韧的牢笼,包裹着这团能量。
等待。
校场的能量轰鸣似乎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头顶那暗红的漩涡旋转速度快了一倍不止,发出低沉如万兽咆哮般的轰鸣。地面阵纹流淌的暗金色光芒如同沸腾的熔岩,全部涌向高台,让那座高台仿佛成了一根贯通天地的、燃烧着暗金火焰的巨柱。
高台上,黑疫使的身影已经有些模糊,被狂暴涌动的能量湍流所包裹。只能隐约看到他张开双臂的轮廓,以及那颗在光芒中显得格外刺眼的光头。他身上的红润已经变成了深紫色,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要冲破皮肤喷涌而出。但他屹立在那里,如同一根钉入风暴中心的铁钉,纹丝不动。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
我维持着那个姿势,胸前光球的光芒稳定得可怕,但我的身体却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又被自身的高温烘得半干,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潮红色,微微痉挛。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不知何时咬破了口腔内壁。
一天。
漫长的,如同一个世纪般的一天。
就在我感觉自己的意志也快要被这无休止的痛苦和专注磨穿,濒临崩溃边缘时——
高台之上,黑疫使那嘶哑、却仿佛用尽了胸腔里最后一点空气,混合着难以言喻的亢奋与疲惫的吼声,如同炸雷般劈开了所有的噪音,清晰地轰入我的耳中:
“小子!!!就是此刻——!!!”
他的声音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极致的负荷。
“把你所有的力量——对着我这里——打过来!!!”
“快——点——!!!”
没有半分迟疑。
早已演练过千万遍的本能驱动了我的身体。
我猛地睁开双眼,眼眶因为充血和强光刺激布满了红丝,视线甚至有些模糊。但我“看”到的,不是肉眼所见,而是能量感知中,那高台核心处,无数狂暴魂力、阴气、阵法之力被黑疫使以自身为媒介和引导,强行汇聚、压缩、拧成一股纯粹到极致、也危险到极致的“剥离之力”的瞬间!
就是现在!
“嗬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我喉咙深处迸发,盖过了所有声音!
虚抱在胸前的双手,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也是凝聚了我全部意志、希望与疯狂的一推!
那团拳头大小、却仿佛承载着一个小型世界重量的耀眼“太阳”,脱离了双手的束缚,化作一道笔直的、炽白到无法形容的光柱,撕裂空间,无视距离,以超越思维的速度,精准无比地轰向了高台之上,黑疫使张开双臂的怀抱前方,那片能量汇聚最核心的“奇点”!
光球没入那片区域的瞬间——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仿佛宇宙初开、又似万物终结般的……寂静。
绝对的寂静,吞噬了之前所有的轰鸣、嘶吼、能量爆响。
然后。
嗡——————!!!
高台中央,一道无法用颜色来形容的、纯粹由“存在”与“剥离”概念具现化的光柱,冲天而起!
它瞬间就吞没了我打出的那团“太阳”,后者如同水滴汇入大海,连一点涟漪都未能激起,便彻底融入了这道更为宏大、更为本质的光柱之中。
光柱直径急剧膨胀,从数丈到数十丈,再到近百丈!它贯通了校场上空的暗红漩涡,击穿了冥界那永恒低垂的、晦暗的“天穹”,仿佛要一直延伸到世界之外!
我被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庞大力量推开,向后滑行了数百丈,直到后背抵住校场边缘一根冰冷的石柱才停下。
力量……被抽空了。
不是虚弱,而是真真切切的、仿佛整个身体内部被彻底掏空、只剩下一个脆弱空壳的感觉。四肢百骸传来无法形容的空虚和剧痛,经脉寸寸断裂般的刺痛,识海干涸龟裂的灼痛,灵魂仿佛被撕裂了一部分的空洞之痛……种种痛苦交织在一起,让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立刻昏死过去。
但是,我没有死。
我还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存在着,呼吸着,尽管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和灼痛,思维还在运转,尽管迟缓而混乱。
赌对了……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弱火星。
虚空痣……真的没让我死。
我艰难地抬起左臂,看向那颗痣。它依旧在那里,颜色似乎更深邃了。而从它内部,正有一丝丝极其微弱的、冰凉的、带着某种奇异“空无”属性的能量,缓缓渗入我干涸撕裂的经脉,渗入我枯竭的识海。
这能量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杯水车薪,远远无法填补我失去的天君之力。但它就像是一口续命的泉水,吊住了我最基本的生命体征和意识清明,防止我因为力量彻底枯竭而直接肉身崩溃、魂飞魄散。
“真的……在给我力量……”我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震惊,狂喜,以及更深层次的、对这未知之物根源的凛然与警惕,交织在心头。“这颗虚空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但现在不是探究的时候。
光柱还在持续,并且稳定在一个惊人的规模。整个冥界都在它的照耀下微微震颤。我能感觉到,某种宏大、根本性的“变化”,正在以这道光柱为核心,向着整个冥界扩散。
我强忍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和灵魂传来的剧痛与虚弱,颤抖着手,从随身的储物空间中,摸出了那枚代表幽冥大帝至高权柄的“幽冥帝令”。令牌入手冰凉沉重,上面繁复的纹路此刻似乎也在与那通天光柱产生着微弱的共鸣。
没有犹豫,我将最后残余的一丝神念,混合着左臂虚空痣渗出的那点奇异能量,注入帝令。
“以幽冥大帝之名……”我对着帝令,也像是向着整个冥界宣告,声音虽弱,却通过权柄传递开去,“散!”
帝令之上,幽光一闪。
下一刻,一种无形的、笼罩了整个冥界无穷岁月、隔绝阴阳、划分生死的基本规则之一——冥界与人间的空间壁垒——开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迅速消融、瓦解。
没有巨响,没有天崩地裂。但所有修为达到一定程度的冥界存在,无论是鬼是神,都在这一刻心生感应,仿佛一层一直存在的、厚重无比的“墙壁”,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来自上方传来的、虽然遥远却无比清晰的、属于阳世生命的、鲜活而躁动的“生气”气息!与此同时,冥界阴冷、死寂、充满负面能量的“死气”,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向那个方向弥漫、散逸。
整个冥界,瞬间陷入了某种潜在的、巨大的混乱前奏。我能“听到”冥界各处,无数阴魂本能地骚动起来,发出混乱的尖啸或低吼,向着生气传来的方向蠢蠢欲动。
但几乎在同一时间,各地都爆发出了强力的镇压波动。幽冥暗卫特有的冰冷肃杀气息,各地守军结成的阵法光华,鬼吏们的呵斥与律令光芒……如同无数铁拳,砸向了那些骚动的区域,将最初的混乱苗头狠狠摁了下去。夜枭的执行力,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壁垒,彻底消除。
冥界与人间,至少在空间隔阂上,暂时“联通”了。虽然因为规则不同,普通阴魂和生灵依然无法随意穿越,但那种根本性的隔绝消失了。这是剥离计划的前提。
我做完这一切,几乎虚脱,靠着石柱才勉强站稳。抬头,望向那道光柱,望向光柱中心,那个模糊的、张开双臂的身影。
黑疫使。
他还在那里。
但状态……很不对劲。
光柱的能量似乎完全以他的身体为枢纽在进行运转、引导、定向。
他不再是简单地站在高台上,而像是……被钉在了光柱的核心,成为了光柱的一部分。他的僧袍和马甲在狂暴的能量流中早已化为飞灰,露出精悍却此刻布满了诡异紫红色裂纹的身躯,那些裂纹中仿佛有光在流动。他的光头和脸庞更是红得发黑,皮肤表面甚至出现了细微的、如同瓷器即将碎裂前的纹路。
他双手依然张开,但姿势极其僵硬,仿佛承受着无法想象的重压,每一根手指都在剧烈颤抖。他低着头,看向我的方向。
我心中的那份不安,瞬间飙升到了顶点!
大师说过……要想将人间也剥离出来,形成独立的两界循环,除了我的力量,还需要一位“心甘情愿”献身的大能作为额外的、关键的“力量点”和“融合剂”……
莫非……
那个大能……就是……
“大师!!!”我嘶声吼道,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变了调,试图向前冲,但虚弱的身体只踉跄了两步就差点摔倒。“你说的那个心甘情愿赴死的大能……他怎么还没来?!他在哪?!”
高台上,黑疫使似乎听到了我的喊声。他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动作都要耗费莫大力气地,将头更低了一些,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亮得骇人的眼睛,透过狂暴的能量湍流,准确地对上了我的视线。
然后,他居然……笑了。
那笑容扭曲在他紫黑碎裂的脸上,显得异常怪异,却又带着一种熟悉的、玩世不恭的嘲讽意味。
“怎么……小子……”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挤出来的,却清晰地在能量轰鸣的背景下传入我耳中。“看不起……本座?”
他艰难地扯动着嘴角,紫黑色的裂纹随之蔓延:“本座……就算……摸不到……天君的门槛……咳咳……好歹……也算是个……大能吧?”
“整个冥界……除了你……这个走了狗屎运的……还有谁……比本座……更牛逼?嗯?”
他微微歪了下头,这个平时显得随意的动作,此刻做起来却充满了令人心碎的滞涩感。
“傻小子……看明白了吗?”
“那‘心甘情愿’的……傻逼……”
“就是……本座我啊!!!”
轰——!!!
如同万钧雷霆在脑海中炸开!虽然早有猜测,但当黑疫使亲口承认的瞬间,巨大的冲击还是让我眼前一黑,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嗡嗡的轰鸣。
“不……不……”我下意识地摇头,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身体里的冰冷瞬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比失去所有力量时更加刺骨。
高台上,黑疫使的声音还在继续,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燃烧的平静:
“小子……记住……”
“背负的东西……记住……那些……美好的……操蛋的……回忆……”
“此阵……已成……能量……够了……”
“本座……马上……就会……跟这大阵……彻底……融合……”
“用我这……破光头……还有……这点……修行……”
“作为……最后的‘引信’和‘道标’……”
“把冥界……从天道……他妈的身上……撕下来……”
“把人间……那剩下的一半……也……抠出来……”
“至于……虚空……嘿嘿……”
“也会……顺着……这股劲儿……被‘弹’出去……主要……弹到……天上去……给那帮……杂碎……好好……享用……”
“一切……都会……顺利进行……”
他的话语越来越慢,越来越吃力,仿佛每一个字都在消耗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小子……记得……”
“在江城……给大圣……给苏丫头……”
“还有……给本座……”
“都他妈……修一个……衣冠冢……”
“听到……没有?!”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不……不!!!”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和绝望,“别这样!大师!能不能……能不能回来?!我们不要人间了!不要了!停下来!求求你停下来!!!”
眼泪无法控制地奔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血污,滚烫地流淌下来。我徒劳地向前伸出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抓住那个总是一副无所谓样子,却总是在关键时刻扛起最重担子的秃驴。
“哈哈哈哈……”高台上传来黑疫使断断续续的、嘶哑的笑声,笑声中同样带着剧烈的咳嗽,“又……又来了……你这……妇人之仁……的……毛病……”
“开弓……没有……回头箭……”
“别……跟哭丧……似的……”
“老子……这最后一舞……还没……跳完呢……”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声音忽然放缓了一些,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温和的调侃:
“喂……小子……”
“有没有……什么……想留给……本座的话啊?”
“现在……不说……”
“以后……可就……只有……跟那……衣冠冢……说了哦……”
我跪倒在地上,双手死死抠进冰冷的地砖缝隙,指甲崩裂也浑然不觉。巨大的悲痛如同潮水将我淹没,让我几乎窒息。我不想哭,不想在他最后的时刻让他看到我这副没用的样子,可眼泪就是不听话。
想说的话?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无尽的悲伤和挽留。
等等……
齐天……
齐天身死之时,他最后的话语……
‘对黑疫使那秃驴……唉,算了……你跟他说,以后别他妈玩他那破dJ了!真的,一点音乐天赋都没有!发出的声音纯属糟践别人耳朵!让他行行好,放过大家的耳朵吧!’
那带着无奈、嫌弃,却又蕴含着深厚兄弟情谊的玩笑话……
我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高台上那个在光柱中身影越来越淡、裂纹越来越深的黑疫使,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喊,声音哽咽破碎:
“猴哥……猴哥死之前……让我告诉你!!!”
“以后……别玩dJ了——!!!”
“你没那个天赋——!!!”
喊完,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向前扑倒,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剧烈耸动,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哀嚎般的痛哭声。
高台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只有光柱奔流的嗡鸣,以及黑疫使身体承受极限负荷发出的、细微的噼啪碎裂声。
然后,我听到了。
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带着笑意的,抽气声。
接着,是黑疫使那断断续续、哆哆嗦嗦,却充满了真实笑意,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声音传来:
“大圣……这……死猴子……”
“就……就会……盯着……别人的……事……说……”
“咳咳……他……咋不说……自己……钓鱼……钓不到……”
“就……用法力……炸鱼……呢……”
“哈哈哈……咳咳咳……”
他笑了几声,又被剧烈的能量冲击呛得咳嗽起来,声音更加微弱、模糊,仿佛随时会断掉。
“行……行了……小子……”
“本座……现在……有点……坚持……不住了……”
“意识……有点……模糊了……”
“大阵……马上……就会……结束……”
“一切……马上……就……结束了……”
他的话语开始颠倒,重复,变得难以听清,仿佛梦呓。
“你小子……”
“好好的……”
“好好的……”
“走下去……”
“走……”
声音,戛然而止。
我猛地抬头。
只见高台之上,黑疫使那布满紫黑裂纹、张开双臂的身影,在通天彻地的光柱核心,猛地亮了一下!
不是他自身发光,而是光柱的光芒,彻底吞噬了他。
他身体的轮廓,在那一瞬间的极致光亮中,如同投入烈火中的残影,迅速变得透明、稀薄。
然后,如同风化的沙雕,又如被阳光照射的朝露。
无声无息地。
消散了。
不是化为光点,不是变成灰烬。
是“融合”。
他的身躯,他的魂魄,他所有的修为,他最后的意志……所有属于“黑疫使”这个存在的一切,都彻底地、完完全全地,融入了那道光柱之中,成为了推动“剥离”与“重塑”这最终伟力的……一部分。
光柱,在他消失的下一刻,仿佛得到了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确认”与“驱动”,光芒骤然向内收敛了一瞬,紧接着,以一种更加磅礴、更加有序、带着某种宏大“意志”的姿态,轰然扩散开来!
无形的波纹,超越了空间,瞬间扫过整个冥界,扫过那刚刚消除壁垒的、与人间接壤的“边界”,向着更深层次的世界规则蔓延而去……
高台,空无一物。
只有那道仿佛成为世界唯一中心的光柱,静静矗立,奔流不息,执行着它被赋予的、最后的使命。
我跪在校场边缘,望着那空荡荡的高台,望着那道吞噬了黑疫使的光柱。
哭声停止了。
只剩下空洞的、麻木的、仿佛连灵魂都被掏空了的寂静。
泪水还挂在脸上,冰冷。
风吹过,带着光柱散逸的能量余温,也带着冥界永远不变的阴冷。
我维持着跪姿,一动不动。
像一尊失去了所有色彩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