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以一种扭曲的速度流逝。我和黑疫使再没有多余的交谈,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眼前这冰冷、枯燥,却又承载着我们全部复仇希望的事情上——制作“万灵血引溯空大阵”的阵基。
那不是什么光彩夺目的神器,相反,它们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丑陋。
材料是黑疫使不知从何处弄来的,一种非金非木、触手冰凉的暗沉物质。
我的工作是以天君之力,在其中镌刻下繁复而精密的能量导引符文。每一笔落下,都感觉神识被抽走一丝,冰冷而疲惫。
黑疫使则负责最后的激活与稳定,他指尖流淌出的枯寂净流之力,如同最精准的刻刀,将我那狂躁力量刻下的符文抚平、固化,使其内敛而危险。
一根,两根,三根……
我们像两个最专注的工匠,沉默地重复着单调的动作。
森罗殿广阔的空间,渐渐被这些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暗色柱状物占据。它们静静地矗立着,像一片没有生命的墓碑森林,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微弱能量波动。
空气中弥漫着材料被切割、能量被压缩后产生的奇异焦糊味,混杂着我和黑疫使身上散发出的、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某种偏执的狂热。
两天两夜,不眠不休。
当我将最后一道符文刻完,看着黑疫使以枯寂净流完成最后的点化,将那根阵基轻轻放在已经堆积如山的“同伴”旁边时,一股巨大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我。我踉跄一步,扶住旁边冰冷的大殿廊柱,才勉强站稳。左臂那处“虚空痣”隐隐发烫,仿佛也因这连续高强度的“协作”而变得活跃了些。
黑疫使的脸色也比之前更加苍白,气息有些紊乱。他默默地看着满殿的阵基,眼神复杂,有完成准备的释然,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决绝。他很快掩饰了过去,转头看我,声音沙哑:“成了。”
我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更多声音。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如同鬼魅。是夜枭。
他依旧一身黑衣,仿佛融入了殿内昏暗的光线中,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扫过满殿阵基时,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惊骇。但他很快垂下了目光,单膝跪地:“陛下,幽冥暗卫已集结完毕,等候指令。”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沉重,站直了身体。走到那堆阵基前,随手拿起一根约莫手臂长短的,入手冰凉沉重。
“夜枭,”我的声音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低沉,但其中的冷硬不容置疑,“把这些,分发下去。再强调一次,我要你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它们插遍冥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重要的能量节点,每一个可能聚集阴魂的区域,甚至是那些荒芜的边陲之地,一处都不能遗漏。”
夜枭抬起头,眼中带着询问:“陛下,此物……若有阴魂问起,该如何解释?”
“阵基。”我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就说这是为了对抗虚空,稳固冥界的新型阵法基石。其他的,不必多言。若有深究者,记录在案,重点监控。”
夜枭沉默了一下,显然明白这其中意味着更深层的东西,但他没有再多问,只是沉声道:“遵命。”
他站起身,轻轻一挥手,殿外阴影中,无数道如同夜枭般沉默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涌入,开始搬运那些冰冷的阵基。他们的动作迅捷而有序,如同暗流涌动,很快,堆积如山的阵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被这些幽冥暗卫携带,即将散入冥界广袤而阴沉的天地。
看着他们消失在大殿门口,融入外界的昏暗,我仿佛能看到,无数根这样的“墓碑”,正被悄无声息地插入冥界的土地,编织成一张无形而致命的大网。
几乎在暗卫行动的同时,墨鸦那边的舆论也开始发酵。
我虽未出森罗殿,但神识能隐约捕捉到,酆都城内,乃至更遥远的地方,一种新的恐慌正在墨鸦文官系统有意的引导下蔓延。“虚空能无声无息令阴魂消散”、“唯有聚集在大城镇,依靠阵法庇护方有一线生机”……类似的消息如同瘟疫,在阴魂中迅速传播。
恐慌如同潮水,推动着他们不由自主地朝着预设的地点汇聚。
战争仍在继续。酆都上空,那巨大的虚空洞口依旧存在,只是倾泻怪物的频率似乎略有减缓,但每一次冲击,都依旧带来惨烈的伤亡。喊杀声、能量爆炸声、临死前的哀嚎,从未真正停歇。但我站在森罗殿内,听着这些声音,内心却一片冰冷的平静。
伤亡?牺牲?暂时都不重要了。只要酆都不被瞬间摧毁,只要撑到……大阵启动的那一刻。虚空,确实嘚瑟不了多久了。
我甚至能感觉到,左臂的“虚空痣”在微微搏动,仿佛与外界那庞大的虚空能量源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
当最后一根阵基被暗卫带走,森罗殿重新变得空旷时,黑疫使走到我身边,望着殿外灰暗的天空。
“冥界这边,阴魂的‘引子’算是布置妥当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完成重大步骤后的疲惫,“阵基笼罩之处,届时只需一个引子,便能……吸纳。现在,缺的是另一把钥匙——阳间凡人的生魂。数量,必须足够庞大。”
我点了点头,目光也投向殿外,仿佛能穿透这冥界的壁垒,看到那个我许久未归的、生机勃勃又脆弱不堪的人间。
“我明白。”我说,“阳间的事,我去办。”
黑疫使侧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情绪,但快得让我无法捕捉。“去吧,地府这边,我看着。大阵的核心构筑,也需要开始着手了。”
他顿了顿,“需要信得过的人手帮忙,一些粗重活计。”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念微动,神识传音而出。
不过片刻,身披重甲、浑身还带着未散尽血腥气和硝烟味的厉魄,大步走入殿内,抱拳行礼:“陛下!召末将何事?”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
“厉魄,”我看着他,这位从一开始就跟随我征战的地府悍将,“从即刻起,你与攀霄军,暂时听候黑疫使调遣。他需要什么,你便提供什么。他要去哪里,你便率军护卫。他的命令,如同我的命令,明白吗?”
厉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他对我的忠诚压倒了一切疑虑,只是稍一迟疑,便斩钉截铁道:“末将遵命!黑疫使大人但有差遣,攀霄军上下,万死不辞!”
黑疫使对着厉魄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脸上没什么表情:“有劳将军了。”
安排好了地府的一切,我再无留恋。走到大殿中央,运转力量,双手虚划,一道边缘闪烁着不稳定幽光的鬼门缓缓在我面前打开。门后传来阳间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带着些许阳光的温度和尘世的喧嚣。
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森罗殿,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黑疫使和肃立待命的厉魄,然后,毫不犹豫地一步踏入了鬼门之中。
空间的扭曲感瞬间传来,紧接着是轻微的失重。下一刻,双脚踏上了坚实的地面。
熟悉的,带着些许尘埃和草木气息的空气涌入鼻腔。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江城那座久违的小院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有些刺眼。院子里的石桌石凳蒙着一层薄灰,墙角甚至长出了几丛顽强的野草。一切都和我离开时差不多,只是更显破败和寂静。
与冥界那永恒的昏暗和厮杀相比,这里的宁静和生机,反而让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走进了那间我同样许久未进的卧室。从抽屉角落里,翻出了那部几乎被遗忘的手机。不出所料,早已没电关机了。
找来充电器插上,等待开机的那几分钟,竟让我感到一丝莫名的焦躁。屏幕终于亮起,熟悉的操作界面出现,信号格一点点爬升。未接来电和信息的提示音此起彼伏地响了好一阵,大多是陈九和一些陌生号码。
我略过那些信息,直接翻到通讯录,找到了陈九的名字,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四五声,就在我以为没人接听的时候,被接通了。
“老板?!是您吗老板?!”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陈九激动得有些变调的声音,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是在某个喧闹的场所,“老天爷,您终于给我打电话了!您现在在哪儿?您没事吧?”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带着毫不作伪的关切,我冰冷的心湖似乎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泛起一丝微澜,但很快又恢复了死寂。
“我没事。”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可能是太久没正常说话的缘故,“我在江城,小院里。你呢?在哪里?”
“我在东北!这边有个重要的商业合同要谈,刚进行到一半。”陈九语速很快,“老板您在小院等着,我马上安排!我立刻安排航班飞回来!最快……最快晚上就能到!”
“好。”我应道,然后想起一事,“林风呢?他在哪里?”
“林风那小子?他就在江城!负责暗河在江城及周边的基本盘,一直没离开过。”陈九立刻回答,“需要我现在就通知他过去见您吗?”
“行。”我说,“让他过来吧。我有些事,要跟你们说。”
“明白!我这就联系他!老板您等着,我晚上一定到!”陈九的语气充满了干劲。
挂了电话,我握着手机,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滑动。通讯录里,一个名字静静地躺在那里——秦空。
那个曾经志同道合,最终却因理念不合而割袍断义的第七处负责人。我记得我当时愤怒而失望的眼神,指责他当了天庭的走狗,无端剥夺他人生命,他则是认为我无法理解天庭为了维系屏障所做的“必要牺牲”。
当时我觉得他迂腐,被天庭蒙蔽,甚至有些可怜他。
可现在……
我看着满院荒草,想着正在冥界秘密布设的、需要献祭半个世界生灵的恐怖大阵,嘴角扯出一个苦涩而冰冷的弧度。
秦空,如果你知道我现在的计划,恐怕就不是割袍断义那么简单了吧?
人格替换……掠夺凡人生魂本源……
当初我唾弃、反对的东西,如今,却要亲手实施。只不过,受益者不再是他效忠的天庭,而是……我自己,是我的复仇计划。
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手指在秦空的名字上悬停了许久,最终,我还是熄灭了屏幕。
暂时,还不是联系他的时候。先处理好暗河内部。见秦空,需要更多的筹码,也需要……更坚硬的心肠。
我将手机丢在石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小院里显得格外清晰。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却驱不散我骨子里透出的寒意。我坐在石凳上,闭上眼睛,开始梳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等待林风的到来。
院子外,隐约传来城市车水马龙的声音,那是活人的世界,充满烟火气,也充满……我所需要的“资源”。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更短,院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一个带着不确定的、压低声音的呼唤:
“老板?是您回来了吗?”
是林风的声音。比记忆里要沉稳了些,但也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和激动。
我睁开眼,看向那扇斑驳的木门。
“进来吧。”我说道,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普通夹克、身形精干的年轻人闪身进来,迅速反手关上门。正是林风。他比之前看起来成熟了不少,眉宇间多了些风霜之色,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锐利,此刻正牢牢地锁定在我身上,带着难以置信和如释重负的狂喜。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着我,似乎想确认我是否完好无损,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深深鞠了一躬,声音带着哽咽:“老板!您……您总算回来了!”
我看着他那毫不作伪的激动,心中那冰冷的坚冰,似乎又被撬开了一丝缝隙。暗河,这支许仙留给我的力量,这些年来,一直是陈九和林风在辛苦维持,他们在阳间为我提供了巨大的支持和情报来源。
“嗯,回来了。”我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坐。”
林风依言坐下,腰杆挺得笔直,依旧难掩激动:“老板,冥界那边……情况怎么样?我们一直很担心,但联系不上您。陈哥都快急疯了,动用了所有关系打听,也只从秦处长那里得到一些零碎模糊的消息,说冥界打得很惨烈……”
“是很惨烈。”我打断了他,不想过多描述那里的血腥和绝望,“死了很多人。苏雅……也死了。”
林风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惊和悲痛:“苏……苏雅小姐她……怎么会……”
“为了守住酆都,自爆了。”我简单地说,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林风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但看到我那双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睛,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用力抿紧了嘴唇,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院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吹过野草的细微沙沙声。
“这次回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你们去做。”我打破了沉默,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林风立刻抬起头,擦了下眼角,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老板您吩咐!暗河上下,万死不辞!”
“不需要你们去死。”我看着他,缓缓说道,“我需要的是……人。”
“人?”林风愣了一下,有些不解。
“活人。大量的,健康的,最好是具备一定灵力基础的活人。”我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个字都像冰锥一样砸在地上,“我需要他们的生魂。”
林风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去,他猛地站起身,失声道:“生魂?!老板……您,您要生魂做什么?这……这岂不是和天庭那‘人格替换’……”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他跟随我多年,深知我对天庭那种掠夺凡人本源行径的深恶痛绝。
我迎着他震惊而困惑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沉的冰冷:“此一时,彼一时。林风,你只需要知道,这是为了赢得战争,为了给死去的人报仇,为了……让活着的人,至少有一部分能活下去。至于手段,已经不重要了。”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暗河在阳间经营多年,掌控着庞大的商业网络和人脉关系。我要你动用一切力量,以招募‘特殊岗位员工’、‘志愿者参与前沿生命科学研究’、甚至是……更隐蔽的方式,在尽可能不引起大规模骚动和官方注意的前提下,为我搜集生魂。初期目标……先定在一万人。地点,集中到我们在西南山区秘密建设的几个基地去。”
林风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脸色苍白如纸。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显然,这个命令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甚至触及了他的底线。
“老板……这……这太……”他声音干涩,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太残忍?太不择手段?”我替他说了出来,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林风,你看看这天下!天庭视凡人为草芥,虚空要吞噬一切!我们在冥界流的血还不够多吗?苏雅、齐天、赵云……他们都死了!死得那么惨!你跟了我这么久,应该明白,在生存和复仇面前,所谓的道德和底线,是多么苍白可笑!”
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厉色和一丝难以压抑的疯狂:“要么,我们和他们一起死,守着那可笑的善良和原则化为灰烬!要么,就用尽一切手段,哪怕化身恶魔,也要拉着仇敌一起下地狱!你选哪个?!”
林风被我的气势所慑,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看着我,眼神从挣扎、痛苦,渐渐变成了一种无奈的、带着绝望的认同。
他了解我,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也知道冥界的局势恐怕真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更重要的是,他对我的忠诚,最终压倒了内心的抗拒。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里虽然还有痛苦,但已经多了几分决绝。
“我……明白了。”他的声音沙哑,但不再犹豫,“暗河会动用一切资源,完成您的指令。一万人……我会尽快开始部署。”
“很好。”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觉到他身体的瞬间僵硬,“具体操作细节,等陈九回来,你们一起商议。记住,隐秘是第一位的。我不希望在这个时候,还要分心去应付阳间官方那些鬣狗的纠缠。”
“是,老板。”林风低头应道。
“去吧,立刻开始准备。陈九晚上就到,你们碰头后,尽快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给我。”
林风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步履有些沉重地离开了小院。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我知道,从这一刻起,不只是我,连同我身边这些最核心的部下,都已经被拖入了这无法回头的黑暗深渊。
我重新坐回石凳上,阳光依旧明媚,但我却感觉周身被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所笼罩。拿出手机,再次点开通讯录,看着“秦空”那个名字。
很快了,秦空。很快,我就会来找你。到时候,你会看到,你曾经寄予希望,认为或许能带来不同选择的“李安如”,最终,还是变成了你最厌恶的样子。
甚至……更甚。
我收起手机,闭上眼睛,靠在冰冷的石桌边缘,静静地等待着夜晚的降临,等待着陈九的归来,等待着……那沾满血腥的计划,一步步展开。左臂的“虚空痣”,在衣袖下,似乎又微微烫了一下。
小院里重新恢复了寂静。那股支撑着我从冥界返回,并下达了那样命令的戾气和决绝,仿佛也被抽走了一大半。
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一种深入骨髓、浸透神魂的倦怠。
我试图在院子里走动,看看那些荒芜的花草,踩一踩脚下坚实的土地,希望能从这阳间的景象中汲取一丝力量,或者说,找回一丝曾经作为“人”的感觉。
但目光所及,石桌、墙角、那扇斑驳的木门……处处都残留着过去的影子,那些影子此刻却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穿着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苏雅在这里晾过衣服,哼着不成调的歌;齐天曾醉卧在那片草丛里,抱着空酒坛说梦话,嚷嚷着要再上天庭闹一场;黑疫使……哦,他很少来,总是嫌弃这里“阳气太盛”,待不了多久就皱着眉头消失。
现在,前两个人已经不在了,而剩下的人,也不会再有这种安逸的以后了。
来越沉,我走到院子角落那张老旧的藤椅旁。藤椅上积了灰,几片枯叶落在上面。我随手拂去灰尘和落叶,有些脱力地坐了下去,藤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树叶,在脚下投下斑驳晃动光斑。
暖意包裹着身体,与冥界永恒的阴冷形成鲜明对比。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本想只是休息片刻,理清纷乱的思绪,但那股难以抗拒的疲惫感彻底淹没了我。意识渐渐模糊,我竟然……睡着了。
自从开始修行,睡眠就成了一种非必需品,更多的是打坐调息。而自从成就天君位格,神念强大,肉身几近能量化,更是与“睡眠”、“梦境”这类凡人的生理现象绝缘。
可此刻,我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
……
画面清晰得不可思议。
是我那间简陋的心理咨询室。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光带,灰尘在光柱中飞舞。空气里弥漫着外卖盒饭的油腻味道,还夹杂着刘邦那家伙高谈阔论的口水味。
“我跟你们说!成功,它就是一种习惯!是一种思维模式!”
刘邦穿着他那件皱巴巴的西装,一脚踩在椅子上,挥舞着一次性筷子,唾沫横飞,“我今天去那个什么‘精英培训机构’,嚯,那帮人,一个个眼高于顶!老子上去一顿输出,把他们那套理论批得狗屁不是!最后怎么样?他们负责人亲自下来,非要请我当特邀讲师!课时费,这个数!”
他得意洋洋地比划了一个手势。
旁边,项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闻言不屑地嗤笑一声,头都没抬,继续咬着筷子,专注地看着摊在腿上的一本《家电基础维修大全》,粗壮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着页,嘴里嘟囔:“嘁,骗子公司找骗子讲师,天造地设。有那闲工夫,不如学门手艺,饿不死。”
“你懂个屁!”刘邦立刻调转枪口,“这叫知识变现!是时代潮流!你个修洗衣机的,能有什么出息?”
“老子修洗衣机挣的是踏实钱!比你那坑蒙拐骗强!”
“谁坑蒙拐骗了?老子那是传授成功经验!”
两人眼看就要像往常一样吵起来。
这时,坐在我对面,一直贼眉鼠眼笑着的许仙,突然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带着一股子贱兮兮的味儿:“老板,明天晚上,市中心体育馆,维多利亚的秘密大秀,内部票,哥们儿搞到了两张,前排!咋样?去开开眼?保证不告诉苏妹子!”
我正被刘邦项羽吵得头疼,闻言心里一动,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厨房方向——苏雅正在里面忙碌,传来切菜的笃笃声。我压低声音,带着点做贼心虚的兴奋:“真的?啥时候弄到的?保密!一定保密!”
许仙嘿嘿一笑,拍着胸脯:“放心!哥们儿办事,稳!”
然而,他话音刚落,脸色猛地一变,指着我,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厨房方向大声嚷嚷:“苏妹子!你快出来管管!李安如这小子想背着你去看漂亮姑娘跳光腚舞!还是维密秀!”
我头皮瞬间炸了:“我操!许仙你他妈……”
话音未落,厨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苏雅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柳眉倒竖,美眸圆睁,杀气腾腾地就冲了过来。
“李!安!如!”她一字一顿,声音带着冰碴子。
“不是!苏雅你听我解释!是许仙他陷害我!”我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连连摆手。
“解释个屁!耳朵过来!”苏雅根本不听,一把拧住我的耳朵,用力一旋。
“哎哟哟哟!轻点!轻点!媳妇儿我错了!真错了!是许仙勾引我的!啊——!”我龇牙咧嘴,疼得直抽冷气,连连求饶。
旁边,刘邦和项羽也不吵了,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许仙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捶胸顿足,差点从椅子上翻下去。
厨房里飘出饭菜的香味,混合着阳光的味道,还有耳边苏雅看似凶狠实则并未真正用力的拧掐,以及朋友们毫无形象的笑闹声……那一刻的喧嚣、窘迫,甚至耳朵上的疼痛,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鲜活滚烫的幸福感。
……
我猛地从藤椅上坐了起来。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耳朵似乎还残留着被拧过的幻痛。阳光依旧斜照在院子里,位置似乎都没有移动太多,显示我并没有睡多久。
我愣愣地坐在那里,半晌没有动弹。
刚才梦境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刘邦的夸夸其谈,项羽的口嫌体正直,许仙的贱兮兮和关键时刻的“背叛”,苏雅那带着烟火气的“凶狠”……
我不自觉地,嘴角一点点咧开,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傻乎乎的笑声。那笑声在空旷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那段时间……是啊,那段时间。刚从白素贞事件的阴影里走出来,从明朝那段被操控的悲惨经历中挣脱,知道了这个世界存在非凡,但自己还只是个拥有些许见识的凡人。有迷茫,有不安,但更多的,是身边有他们。
那间小小的咨询室,几乎成了我们的据点。每天吵吵闹闹,为生计发愁,也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较劲。刘邦和项羽这对活宝吵不完的架,许仙总能搞来些稀奇古怪的消息和门路,苏雅一边数落我们不着调,一边默默地打理着一切,准备好热乎的饭菜。
那是我踏入这泥潭般的非凡世界之前,最后一段,也是唯一一段,真正像“人”一样活着的时光。平凡,琐碎,却充满了鲜活的温度和简单的快乐。
可是后来……
野马川,项羽被虞小曼欺骗,自刎殉情。
为了掩护我和苏雅,刘邦和许仙,在我面前,力战而亡。许仙在消散前那眼神,有托付,有不甘,还有一丝……对我未来的担忧。
从那时起,我身上就背上了沉甸甸的人命和仇恨。一步步,告别了凡人的身份,踏入了这个充斥着阴谋、背叛、杀戮与牺牲的非凡世界。
结识齐天,成立掀天同盟,对抗天庭,征战地府,直到如今……身边的朋友、爱人,一个个离我而去。赵云、齐天、苏雅……他们都死了。为了不同的信念,为了我,为了这片天地。
而我,这个从那段最幸福时光里走出来的人,现在在做什么?
我刚刚下令,让我最忠诚的部下,用许仙留下的遗产——暗河,去掠夺无辜凡人的生魂!去进行比天庭那“人格替换”更加酷烈、更加血腥的屠杀!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剧烈的寒颤。
我刚才竟然觉得,这是“必要”的?是“复仇”的代价?
我差点,亲手玷污了最后一点与那段时光、与那些逝去之人相关的纯净之物!
刘邦、项羽、许仙,他们死了。苏雅,也死了。那个承载了我们无数欢声笑语的咨询室,早在与普化天尊的一次冲突中,就化为了废墟。
暗河……是许仙留给我的。是那段岁月留存到如今,几乎唯一的见证了。它不仅仅是情报组织和商业帝国,它上面烙印着许仙的影子,烙印着我们几个人挤在咨询室里,吃着廉价外卖,畅想未来(虽然大多是不着调的幻想)的痕迹。
我怎么能……我怎么能让暗河,让林风、陈九他们,去沾染那样肮脏的血污?!
我不能!
绝对不行!
那种事……那种脏事……
我猛地抓起放在石桌上的手机,手指因为激动和後怕而微微颤抖,几乎握不稳。迅速翻到林风的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了,似乎林风一直在等着,或者,他此刻的心情也极不平静。
“老板?”林风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林风,”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语速极快,“回来!马上回来一趟!立刻!暂停!暂停一切计划!所有关于……‘招募’的行动,全部暂停!等我命令!”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显然我这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让他完全措手不及。但他没有丝毫质疑,甚至连“为什么”都没有问,只是毫不犹豫地,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般地,立刻回应:
“明白!老板,我马上掉头回来!所有行动即刻暂停!”
“好,快点!”我挂了电话,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了一口积压在胸口的浊气。
身体有些发软,我重新靠回藤椅,仰头看着被梧桐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心脏还在咚咚地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我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齐天、苏雅他们牺牲,是为了守护一些东西,是为了不让这世界被黑暗彻底吞噬。
暗河,必须干净。它是我与过去,与那些美好记忆最后的连接了。我不能让它毁在我手里。
那么……生魂的来源……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手机屏幕上。
秦空。
那张曾经充满理想主义光芒,后来因理念冲突而变得失望和决绝的脸,浮现在眼前。
是啊。这种事,还是“麻烦”他吧。
他和他背后的天庭,不是一直信奉“必要牺牲”吗?不是一直在进行“人格替换”吗?
既然大家都要用生魂,那么,这笔账,这笔孽,就让我们来好好算算,看看最终,会记在谁的头上!
我的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起来,但这一次,冰冷之下,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疯狂,而是带着一种清晰的、定向的决绝。
暗河的手不能脏。
但这复仇,不会停止。
我握紧了手机,等待着林风的到来。有些决定,需要重新部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