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帘门隔绝了外面城市渐渐复苏的嘈杂,却关不住店里弥漫的血腥、药味,还有那股子挥之不去的、类似烧糊了的烂木头般的焦糊气——源头是沙发上蜷着的齐天。
三天了。
齐天依旧昏迷的时间居多。那张化形后平平无奇的脸,灰败得像被雨水泡透的旧纸,颧骨高耸得吓人。暗河送来的墨绿色药膏糊满了他的右臂,裹得像个发霉的粽子,但暗金色的血渍还是顽固地洇透出来,在绷带表面结成一块块丑陋的硬痂。他呼吸很轻,轻得让人心头发慌,偶尔身体会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被扼住咽喉的嗬嗬声,每一次都让守在一旁的苏雅脸色白上一分。
我靠着墙坐在地板上,胸口被勒得死紧的绷带下,断骨处的钝痛像有把生锈的锯子在来回拉扯。每一次深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用力过猛那骨头茬子就戳穿了肺管子。陈九留下的镇痛药片效果聊胜于无,更多的是心理安慰。
苏雅也好不到哪去。她脸上的纱布拆了,留下几道结痂的红痕。新配的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睛还带着惊魂未定的血丝,像只受惊过度还没缓过神来的兔子。她大部分时间都守在齐天沙发边的小马扎上,手里攥着一本摊开的考古期刊,眼神却根本没落在字上,时不时就瞟向齐天,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边角,都快搓起毛了。
店里死气沉沉。只有墙角那台老旧的冰箱,压缩机时不时嗡地一声启动,发出垂死挣扎般的噪音,震得人心烦意乱。
力量……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着我的神经。菩提巷那晚的绝望感如同跗骨之蛆,虞小曼最后那怨毒空洞的眼神,齐天体内传出的、仿佛星辰崩灭般的碎裂声……没有力量,掀天就是个笑话,一个用血写成的、很快就会被遗忘的黑色幽默。
我的目光落在齐天那条裹得像木乃伊的右臂上。本源……他烧的是本源。这东西怎么补?拿什么补?暗河的情报网再大,也搞不来这种神仙妖魔才需要的玩意儿。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头皮屑簌簌往下掉,混着消毒水味,更显狼狈。
“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而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粘稠痰音的闷咳。
沙发上,齐天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那双暗金色的瞳孔,浑浊得像蒙了厚厚灰尘的琉璃珠,里面爬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目光涣散地对着天花板,好半天才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动,最后,无神地落在我脸上。
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微微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声音。
“水…”苏雅立刻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去拿旁边小凳子上晾着的温水杯,插了根吸管,小心翼翼地凑到齐天嘴边。
齐天很慢很慢地吸了两小口,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呛得又是一阵猛咳,暗金色的血沫子溅到了苏雅手背上。苏雅手一抖,差点把杯子摔了,眼圈瞬间就红了。
“猴哥…”她声音带着哭腔。
齐天没看她,涣散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那眼神空洞,深处却像有冰冷的余烬在挣扎着复燃。他似乎在积蓄着极其微弱的力量,嘴唇再次艰难地开合。
声音嘶哑破碎,像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轻得几乎听不见:
“……力……量……”
我心头一紧,往前挪了挪身体,凑得更近些,胸口的疼痛被强行忽略。
“……找……力……量……”他重复着,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残破的肺腑里硬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那点挣扎的余烬似乎亮了一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反而被激发出的、近乎野兽般的凶戾一闪而过。“给……俺……”
他停住了,急促地喘息着,仿佛说这几个字已经耗尽了他刚刚积攒起来的所有力气。眼皮沉重地耷拉下去,再次陷入半昏迷状态,只剩下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
力量。给俺。
这两个词像两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砸进我混乱的思绪里。找力量?上哪找?怎么找?给他?怎么给?
我靠回冰冷的墙壁,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茫然四顾,这小破店,这满屋的伤兵残将……力量?简直是天方夜谭。
又熬过两天。齐天清醒的时间稍微长了点,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里那点濒死的灰败似乎淡去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郁、更加冰冷的死寂,像暴风雨前凝固的海面。他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盯着天花板,或者自己那条焦黑的手臂,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天下午,店里难得有点稀薄的阳光从卷帘门缝隙里漏进来几缕,在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斑。苏雅趴在小桌子上睡着了,眼镜滑到了鼻尖。我靠着墙,胸口还是疼,但至少能喘匀气了,正对着墙上一个剥落的墙皮发呆,脑子里乱糟糟地盘算着暗河那几个隐秘库房里可能有点用的“存货”——大多是些来历不明、真假难辨的“法器”碎片,或者记录着些神神叨叨仪式的古卷,以前觉得是垃圾,现在死马当活马医吧。
“咳。”
一声清晰的咳嗽,带着点不耐烦的意味。
我回过神。齐天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侧着头,暗金色的眸子冷冷地看着我。那眼神,清醒,锐利,虽然依旧疲惫,却没了前几天的涣散,像两把藏在鞘里的锈刀。
“琢磨……什么呢?”他声音依旧沙哑,但连贯多了,带着一种看透人心的讥诮。
“猴哥你醒了!”苏雅也被惊醒了,慌忙扶正眼镜,“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
齐天没理她,目光依旧锁着我。
“在想……怎么给你搞点‘力量’。”我实话实说,指了指胸口,“也给我自己搞点。不然下次,真成肉馅了。”
齐天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又带着点残酷的意味。“简单。”
我和苏雅都一愣。
“简单?”苏雅下意识反问。
“嗯。”齐天应了一声,枯槁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无意识地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嗒嗒声。“找……庙。”
“庙?”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供神的……庙。”齐天补充道,眼神里那点讥诮更浓了,“香火旺的……大的。”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那些烟雾缭绕、人头攒动的大殿,善男信女们虔诚叩拜,往功德箱里塞钱的场景。“香火?你是说……吸收那些……信仰之力?”我试探着问,这概念太玄乎了。
“不然呢?”齐天像看白痴一样瞥了我一眼,“那些泥胎木塑……聚拢的……人气儿……就是养料。精纯的……愿力。对俺……有用。”
我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这感觉……怎么那么像去庙里偷香火?还是团伙作案!
“猴哥…这…这不合适吧?”苏雅也听明白了,脸上表情极其精彩,混合着学者固有的对“迷信”的审视和对当前魔幻现实的茫然,“这…这不是盗窃神灵的…呃…贡品吗?”
“盗窃?”齐天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和理所当然的霸道。“什么……狗屁神灵!俺老孙……才是他们该拜的!当年……俺老孙打上凌霄殿……砸碎蟠桃园……闹翻兜率宫……哪一样……不是惊天动地!哪一样……不配享这人间香火?!”
他越说越激动,仅剩的左手猛地攥紧了沙发扶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带动着右臂的伤口又开始渗出暗金色的血珠。他剧烈地喘息着,暗金色的瞳孔里翻涌着滔天的恨意和不甘。
“那些……窃居高位……道貌岸然的狗贼……用阴谋诡计……屠俺花果山……灭俺兄弟……将俺压了五百年……又用紧箍……用佛音……生生把俺磨成一条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和狂怒,“这人间香火……本该有俺一份!本该是俺花果山四万七千猴孙……是俺那六个结义兄弟……该得的供奉!”
“现在……俺老孙拿回一点……本就是天经地义!”他死死盯着我和苏雅,目光灼灼,仿佛要将我们灵魂都点燃,“有什么……偷不偷?!”
他这逻辑,蛮横,霸道,带着一种被血海深仇扭曲了的、近乎偏执的正义感。我和苏雅被他这通爆发镇住了,一时间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是啊,按他的经历,这香火,他拿得理直气壮,甚至觉得是迟来的补偿。
“那……猴哥,”我定了定神,把脑子里那点“盗窃”的别扭感强行压下,“具体怎么做?找个香火旺的大庙就行?比如……城西那个据说很灵验的关帝庙?天天人挤人。”我盘算着,暗河安排个出行路线不难。
“呵。”齐天却冷笑一声,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鄙夷,仿佛在嘲笑凡人的无知。“香火旺……屁用没有。”
“啊?”我和苏雅都愣住了。
“凡夫俗子……拜的是个热闹……是个心安。”齐天语气带着浓浓的不屑,“乌泱泱一群人……心思各异……杂念横生……聚拢的那点愿力……驳杂不堪……臭不可闻!吸了……只会污了俺的道基!搞不好……走火入魔!”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声音压得更低,也更清晰:“要……有灵气的……地脉节点上的……真正得了……一丝天地承认的……小庙。或者……得了传承……有真东西镇着的……古观。那地方……香火未必鼎盛……但聚拢的愿力……精纯……凝练……才配……入俺的口!”
他喘了口气,目光扫过我和苏雅,最终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这种地方……凡俗的狗腿子……感受不到。得……修行之人……亲自去……找!去……感应!”
修行之人?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缠满绷带的胸口,又看了看旁边一脸懵懂、眼镜还歪着的苏雅学者。这屋里,就他一个算“修行之人”,还是个重伤号。
“明白了。”我认命地点点头。齐天说得这么清楚,再不懂就是傻子了。“暗河安排路线,我们……亲自跑一趟。” 我刻意加重了“亲自”两个字,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要带多少止痛药上路。
齐天这才像是满意了,缓缓闭上眼,重新缩回沙发里,只留下一句带着浓浓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的尾音:“越快……越好。俺……等不了太久。”
店里再次陷入沉默。苏雅担忧地看看齐天,又看看我。
我望着门缝隙里透进来的那点可怜的光,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得,这心理咨询室,怕是要彻底转型成“寻找失落香火旅行社”了。猴哥这“康复疗程”,真是别开生面。
第二天一早,玻璃门哗啦一声关下,把齐天那张灰败的死人脸和满屋子的药味焦糊味暂时关在身后。门外城市的喧嚣裹着汽车尾气和早点摊的油烟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嗓子眼发痒,胸口刚结痂的伤处也跟着隐隐作痛。
“真…真要这么干?”苏雅扶了扶鼻梁上那副临时买的黑框平光镜(为了伪装),镜片后的眼神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要跟一个精神病去偷神仙”的哲学三问。她背上那个巨大的登山包,鼓鼓囊囊塞满了暗河准备的压缩饼干、矿泉水、强光手电、多功能军刀,还有一小瓶据说能驱蛇虫的刺鼻药水,活像个准备进山剿匪的土八路。
“不然呢?等猴哥在沙发上自然风干成木乃伊?”我拍了拍自己同样鼓胀的背包,里面除了装备,还塞了几件暗河搞来的、印着“xx饲料”logo的廉价工装,力求融入广大劳动人民。“走了,苏导,您的‘灵气感应雷达’该上线了。”
苏雅在这段时间中开始跟我一样学习许仙留的那本法术,进展非常缓慢,但是齐天发现她对灵气的感应竟然比我要好一些,这让我感到非常的挫败。
暗河的情报像雪花片一样精准投送。接下来一周,我和苏雅化身“全国重点宫观寺庙(疑似有灵气版)打卡特种兵”。路线规划精准到令人发指——早上五点摸黑出发,啃着压缩饼干颠簸在城乡结合部坑洼的水泥路上,中午顶着能把人晒化的毒日头,在某个鸟不拉屎的山旮旯里,对着一个破败得只剩半堵墙、里面供着不知道哪路野狐禅的小土地庙大眼瞪小眼。
苏雅像个神棍一样闭着眼,煞有介事地“感应”半天,最后憋出一句:“不行,这地方…磁场太杂,全是隔壁养鸡场的怨念。”
下午再转战另一个据说有“古井龙气”的村子,结果发现所谓的“古井”早就被水泥封死,上面盖了个收费公厕。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香火还算旺的妈祖庙,挤在善男信女堆里,苏雅刚凝神细品,就被旁边一个大妈手里燃烧的巨型高香熏得眼泪直流,连打十几个喷嚏,感应了个寂寞。
“这比写博士论文查资料还累!”第七天傍晚,苏雅瘫在五菱宏光破旧的后座上,有气无力地抱怨,头发被风吹得像鸡窝,脸上沾着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蹭的灰,“猴哥的‘灵气’是不是跟5G信号一样,覆盖范围特别小还挑地方?咱们这都跑出一千多公里‘服务区’了!”
我也累得像条死狗,感觉全身骨头缝里都在嘎吱作响,胸口更是闷得慌。就在我琢磨着是不是该给陈九打电话,让他研究研究给齐天静脉注射香灰的可能性时,手机震了。
暗河最新坐标:青牛镇。备注:供奉“天蓬元帅显佑真君”,香火鼎盛,镇支柱产业为生猪养殖。
“猪…猪八戒?”我看着屏幕,表情管理瞬间失控,嘴角疯狂上扬,“给二师兄立庙?还‘显佑真君’?这青牛镇…有点东西啊!”
苏雅凑过来一看,也噗嗤笑出声,连日奔波的疲惫都冲淡了几分:“养猪致富靠二师兄?逻辑闭环了属于是!这必须得去‘考察’一下!”
车子吭哧吭哧开进青牛镇时,夕阳正给这个弥漫着淡淡猪粪味(质朴!)和饲料清香(致富!)的小镇镀上一层金边。镇子不大,但异常整洁,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贴着二师兄憨态可掬的招财年画。那间“天蓬元帅庙”就坐落在镇子中心广场边上,白墙黑瓦,规模不大不小,但修葺得相当精神。庙门口蹲着俩石雕的、膘肥体壮的大猪当门墩,憨厚中透着一丝威武。
还没靠近,一股混杂着线香、新鲜水果和…烤乳猪?(罪过罪过)的浓郁气味就飘了过来。
庙门敞着,里面人头攒动,烟雾缭绕。善男信女们(主要是穿着胶鞋、裤腿上还沾着饲料粉末的养猪专业户)排着队,虔诚地把手里的三牲供品(猪头、猪蹄、猪尾巴?)、成箱的“特级猪饲料”(包装上还印着二师兄q版头像,上书“天蓬赐福,膘肥体壮”)往供桌上堆。
一个穿着崭新道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怎么看都像村支书临时客串的“庙祝”,正红光满面地敲着磬,指挥着大家有序上香,顺便往那个巨大的、贴着收款二维码的“功德箱”里塞钱。
“嚯!赛博功德箱!二师兄紧跟时代步伐!”我低声吐槽。
“别贫!”苏雅一把拽住想往前凑的我,自己则闭上眼睛,眉头微蹙,鼻翼轻轻翕动,像只努力分辨气味的警犬。
几秒钟后,她猛地睁开眼,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都快掐进我肉里:“就是这里!有!真的有!很…很敦实!很…很…呃,肉香四溢的那种精纯愿力!像刚出锅的红烧肉一样凝练!”她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
红烧肉?这比喻…绝了!看来二师兄的业务范围很专一,吸收的都是养猪户们最朴实无华的“膘肥体壮”、“出栏价高”的愿望,纯度极高!
我沉气凝神感受了一下,还真是!
目标锁定!接下来的问题就现实多了——怎么把这锅“红烧肉愿力”端走给猴哥补身子?总不能当着全村老少的面,上去跟二师兄的泥塑说“猴哥有请,麻烦挪个窝”吧?
“猴哥的意思是…得把那尊‘显佑真君’的塑像本体弄走,才能转移核心愿力。”我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庙里那尊镀着金漆(疑似)、腆着大肚子、扛着九齿钉耙、笑得一脸憨(奸)厚(猾)的猪八戒泥塑,目测至少两三百斤。“而且,得趁没人的时候。”
苏雅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又看看庙门口那个精神抖擞的“庙祝”和络绎不绝的香客,小脸唰一下白了:“偷…偷走?这…这难度系数是不是有点高?而且…偷二师兄?会不会遭报应啊?比如…以后吃猪肉塞牙?”
“为了猴哥的康复大业!为了掀翻那天庭!这点牺牲算什么!”我一脸正气凛然,实则心虚得不行,“再说了,猴哥说了,这本就是该他的!二师兄?那是天庭编制的既得利益者!偷他…呸,拿回属于我们革命同志的东西,天经地义!行动代号——‘天蓬归位(物理)’!”
夜色如墨,青牛镇陷入沉睡,只有远处养猪场隐约传来的几声猪哼,还有不知谁家看门狗有气无力的吠叫。我和苏雅,穿着“xx饲料”的深蓝色工装,脸上抹了几道锅底灰(苏雅强烈要求的美黑效果),像两个准备偷柴油的笨贼,鬼鬼祟祟地摸到了天蓬元帅庙的后墙根。
“暗河给的庙宇结构图显示,后墙有个通风小窗,年久失修…”我掏出多功能军刀,开始撬那扇锈迹斑斑的铁窗栅栏。苏雅紧张地抱着那个巨大的登山包,警惕地左右张望,嘴里念念有词:“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嘎吱…嘎吱…” 铁锈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我汗都下来了,感觉比菩提巷大战还紧张。终于,“哐当”一声轻响,一根锈蚀的栅栏被我暴力掰断。
“成了!”我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成功的狂喜,“苏导,您先请!”
苏雅看着那狭窄的窗口,又看看自己不算苗条的身材,眼神绝望:“李安如!你确定这是通风窗不是猫洞?!”
“相信自己!你是最瘦的!”我昧着良心给她打气,连推带顶,总算把哼哼唧唧的苏雅和那个巨大的登山包塞了进去,过程极其惨烈,像在给香肠灌装。
我紧随其后,身手“矫健”地翻了进去,落地时一个趔趄,差点给二师兄行个大礼。庙里漆黑一片,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勾勒出供桌上堆积如山的猪头和供品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香烛和…冷掉的烤猪味。
目标就在眼前!那尊镀金(疑似)泥塑在月光下泛着幽光,肚子圆润得像个球。
“快!苏雅,搭把手!”我低吼一声,冲到神像后面。两人使出吃奶的劲儿,试图把这一两百斤的“显佑真君”从神坛上搬下来。
“一!二!三!起——!” 我憋得脸红脖子粗。
泥塑纹丝不动,稳如泰山。
“二师兄…您该减肥了!”苏雅累得直喘。
“少废话!再来!”我调整姿势,用肩膀死死顶住泥塑的后腰(大概是腰的位置),苏雅在前面抱住那根粗壮的钉耙(塑料的!)用力往外拽。
“嘎嘣…”一声轻微的脆响。不是泥塑动了,是苏雅把钉耙头给掰下来了…
“呃…”苏雅看着手里孤零零的耙子头,一脸懵逼。
“别管耙子了!抱肚子!”我急吼吼地指挥。两人改变策略,一人抱一条猪腿(泥塑的),使出洪荒之力。
“动了动了!”苏雅惊喜低呼。
泥塑终于被我们撼动,开始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向前倾斜…倾斜…
“稳住!稳住!慢点放!”我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
就在泥塑即将脱离神坛边缘,重心完全转移到我俩身上的千钧一发之际——
“噗噜噜噜噜~~~~”
一声悠长、响亮、带着回音、在寂静的庙堂里如同惊雷炸响的——屁声!
是从泥塑的屁股后面发出来的!声音洪亮,余韵悠长,还带着一股子陈年香灰和泥土的“芬芳”!
我和苏雅瞬间石化!抱也不是,放也不是。
“卧槽!二师兄显灵了?!”我魂飞魄散。
“是…是空心的!里面灌了气!刚才挪动…气压…”苏雅不愧是学者,在这种时候还能进行科学分析,只是声音抖得像筛糠。
这惊天动地的一屁,彻底打破了青牛镇的宁静。
“汪汪汪!”镇上的狗瞬间沸腾了,此起彼伏。
紧接着,远处亮起了手电光,伴随着几声惊疑不定的吆喝:“谁?!”“庙里有动静?!”
“完了!芭比q了!”我头皮发麻,“快!撒丫子跑!”
也顾不上轻拿轻放了,我和苏雅使出最后一点力气,连拖带拽,把沉重的泥塑从神坛上“轰隆”一声硬生生拽了下来!泥塑重重砸在地上,肚子着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几条细微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来。
“我的显佑真君啊!”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带着哭腔的嚎叫,是那个村支书庙祝的声音!
“抬!抬起来!”我吼道,和苏雅一前一后,抬起这尊沉重的、裂了缝的、还带着“仙气”的二师兄,跌跌撞撞地往后窗跑。泥塑的猪鼻子好几次差点怼到我屁股上。
“快!快啊!”苏雅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两人配合极其不默契,泥塑像个不听话的醉汉,左摇右晃。好不容易把二师兄上半身塞出窗口,他那圆润的肚子却死死卡在了窗框上!
“卡…卡住了!”苏雅绝望地喊。
外面手电光越来越近,嘈杂的人声和狗吠已经到庙门口了!甚至能听到铁锹锄头拖在地上的“哗啦”声!
“一!二!三!给老子出——!”我急红了眼,也顾不得胸口的伤了,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踹在二师兄那肥硕的屁股上!
“噗嗤!”(又是气流声?)
“哗啦!”
二师兄的肚子终于挤破了窗框,带着几块碎砖头,像个巨大的保龄球一样滚了出去,重重摔在庙后的泥地上,扬起一片尘土,肚子上的裂纹更大了。
我和苏雅连滚带爬地翻出窗口,也顾不上形象了,抬起沾满泥灰、裂纹遍布的二师兄就跑!身后,庙门被“哐当”一声撞开,手电光柱乱晃,愤怒的吼声响彻夜空:
“偷猪贼!站住!”
“敢偷显佑真君!打断你们的腿!”
“家人们谁懂啊!偷到真君头上来了!拍下来发抖音!”
“二师兄保佑!抓住他们!”
一群举着锄头、铁锹、擀面杖(?)、还有拿着手机开直播的青牛镇老少爷们,如同被捅了窝的马蜂,嗷嗷叫着追了上来!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充满了后现代魔幻主义乡村赛博朋克气息。
我和苏雅抬着三百多斤的“战利品”,在坑洼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肺像破风箱一样呼哧作响,汗水和泥水糊了满脸。二师兄的泥塑在颠簸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感觉随时要散架。
“左边!左边巷子!”苏雅尖叫。
“有狗!有狗啊!”我差点被一条狂吠的土狗绊倒。
“二师兄!您显显灵!让他们别追了!”苏雅一边跑一边对着泥塑许愿,病急乱投医。
“显个屁!刚踹了他屁股!”我绝望地吐槽。
就在我感觉胸口剧痛、眼前发黑,快要被愤怒的村民和疯狂的土狗淹没的时候,一道刺眼的车灯猛地从前方巷口射来!
暗河那辆朴实无华的五菱宏光,如同神兵天降,一个漂亮的甩尾横在路口,后车门哗啦一声拉开!
“头儿!快!”司机老廖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此刻都带上了一丝焦急。
我和苏雅爆发出最后的潜能,连人带“二师兄”,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连滚带爬地扑进了车厢!
“关门!快走!”我嘶吼着,感觉嗓子眼都冒烟了。
车门“砰”地关上,五菱宏光发出一声怒吼,轮胎在泥地上刨出两道青烟,如同脱缰的野狗(褒义)般蹿了出去!几把锄头“哐当”砸在车尾门上。
车窗外,青牛镇愤怒的灯火和叫骂声迅速被甩远,最终消失在黑暗的田野尽头。
车厢里一片狼藉。沉重的、布满裂纹的二师兄泥塑横在中间,散发着泥土味和冷掉的烤猪味。我和苏雅瘫坐在两侧,浑身泥污,头发散乱,像刚从泥塘里捞出来的难民。胸口剧痛,肺火辣辣的疼,汗水混着泥水顺着下巴往下滴。
死寂了几秒钟。
我看着苏雅那张沾满锅底灰、被汗水冲出几道白痕、还粘着一片草叶子的脸。
苏雅看着我同样狼狈不堪、胸口绷带都渗出血迹的惨样。
我们的目光又同时落到中间那个一脸憨厚(裂纹版)、屁股位置还有个可疑脚印的二师兄塑像上。
“噗嗤…”苏雅第一个没忍住,像漏气的皮球一样笑了出来。
“噗…哈哈哈!”我紧跟着,胸腔震动牵扯着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哈哈哈哈哈!”苏雅笑得前仰后合,眼镜都滑到了鼻尖,“赛博功德箱!红烧肉愿力!还有…还有那个屁!噗哈哈哈!”
“二师兄显灵…显了个屁!哈哈哈!”我拍着座椅(不敢拍胸口),笑得眼泪都飙出来了,“踹他屁股…他还真给面子出来了!哈哈哈!”
“家人们谁懂啊…哈哈哈…偷猪贼偷到真君头上了…哈哈哈…”苏雅模仿着刚才直播那人的腔调,笑得直抽抽。
老廖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们一眼,那张扑克脸上,嘴角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抽搐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面瘫。
五菱宏光在乡间公路上颠簸前行,车厢里回荡着两个劫后余生(或者说劫后发疯)的家伙歇斯底里、毫无形象的大笑声,中间还夹杂着因为牵动伤口而发出的痛苦抽气声。那尊裂了缝的“天蓬元帅显佑真君”泥塑,在晃动的车厢里微微震颤着,仿佛也在无声地控诉着今夜这场荒诞离奇的“绑架案”。
力量?猴哥,你要的“红烧肉愿力”,兄弟我可是拿命(和二师兄的屁股)给你抢回来了!这心理咨询室,算是彻底在“不务正业”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