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宣告它的主权。
刚入冬月没几日,北京城便迎来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雪片又密又急,鹅毛般簌簌落下,不过半日光景,便将金碧辉煌的紫禁城、鳞次栉比的民居、喧嚣的市井街巷尽数染成一片苍茫的素白。
这场雪,比万历十年、十一年的初雪都来得更早,也更急……
大雪连下了一整夜,终于在天明时分渐渐止歇。
雪霁后的北京城,银装素裹,寒气彻骨。
空气清冽得如同冰刀,吸一口都带着刺骨的凉意。
屋檐下垂挂起长长的冰凌,在微弱的冬日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乾清宫中,数个火盆烧得正旺。
朱翊钧身着常服,正伏案批阅奏章。
窗外是琉璃世界,室内却只闻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西北麻贵总兵六百里加急,以及蓟门李如松总兵急奏……”殿外传来小太监略带急促的通禀。
正在处理着奏疏的朱翊钧笔尖一顿,心中轻笑一声。
两个心腹爱将,在同一天奏疏入京,还是在雪夜入京,倒是难得。
“呈上来。”
“是,陛下。”
陈矩快步走出,将两份奏疏带到,恭敬地放在御案上。
朱翊钧最先拆开的是,麻贵的奏疏。
那边时不时就要打仗,更为紧急一些,而李如松的,朱翊钧都不用看,肯定是告老爹黑状呢。
李成梁去了朝鲜那么久,每三个月李如松都会掌握一部分老爹的罪证。
当然,这其中最大的原因是因为,李成梁带到朝鲜的辽东系将领,跟着李如松联系颇深。
麻贵奏报详述,两月前,在靠近西北方向、名为“库普玉”的重要绿洲城附近,其麾下游击将军主动出击,遭遇并重创了叶尔羌汗国一支意图滋扰的巡逻队,约有一千余人。
明军斩获颇丰,焚其辎重,并成功占据了该绿洲的几处关键水源。
同时,在奏疏中,麻贵也提及了西北风向的一种变化。
叶尔羌人已经很久不敢派出巡逻队了。
现在较为频繁,可其内部强硬派势力抬头,在边境的兵力调动和小股骚扰次数确有增加。
他据此判断,叶尔羌汗国不甘失败,极可能在来年开春冰雪消融、补给便利之时,发动一场大规模的反扑!
因此,他奏请天子,授予其临机决断之权。
实际上,这个临机决断之权,朱翊钧早就给了麻贵了。
可年轻一代的将领们就是懂事。
每次感觉有大的行动,还是早些上奏,重新提及这个临机决断之权。
而朱翊钧用主笔写下,卿所求临机决断之权,准许……
这盘踞西域的叶尔羌汗国内乱频仍,实力远逊于当年的瓦剌或北方的鞑靼。
但那里的环境可比草原上还要恶劣。
麻贵的战略是对的。
步步蚕食。
慢慢的放血。
将大明的疆域和影响力再向西推进一步……
向西,向西……
实际上,朱翊钧西进政策,不是单纯的为了自己主体民族,也是为了那边的民族。
世界大势,风云变幻,在未来,北边的北极熊,蒙古的其他部落都是盯着西域呢。
而叶尔羌汗国是一个畸形的政权。
他存在不了多长时间。
而且,对于当地的百姓,奴隶,甚至是贵族来说,接受大明朝汉人们的统治,绝对比蒙古人,中亚人,罗斯人好太多了。
因为大明会把这些人当作人来看待,后续会派遣官员去治理……他们只需要付出以前十分之一的代价,便能得到保护。
某种程度来说,此时的大明帝国,是那块方外之地的救世主。
早早的挂钩。
早早的进步。
朱翊钧带着尚未完全消散的情绪,打开了另外一个爱将李如松的奏疏。
“……臣父远在朝鲜,代天巡狩,整军经武,夙夜匪懈,陛下圣明烛照,自有公论……“
“然,臣近日接获辽东旧部自朝鲜归者泣诉,言及……言及臣父麾下个别骄兵悍将,仰仗天威,于驻地多有滋扰……更有甚者,竟有强夺民女之事发生,虽属个别,然影响极坏,恐损天朝上国仁德之名,亦寒朝鲜军民归附之心……”
“臣闻之,五内俱焚,痛心疾首,臣写信给了父亲,却反被训斥,臣虽为子,不敢因私废公;臣亦为将,深恨此等败坏军纪、辱没国威之行!恳请陛下……念臣父年高,不要体罚,降旨申饬……”
“务使其严加约束部众,整肃军纪,以彰天朝法度,慰藩属黎庶!臣李如松,泣血顿首……”
朱翊钧看着“泣血顿首”四个字,眉头只是轻轻一挑,非但没有怒意,反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玩味的笑意。
这个李如松。
没有跟朕交心啊。
耍弄一些毛头小子,不成熟的心眼。
朱翊钧心中并无多少被愚弄的愤怒,反而觉得李如松此举,透着几分年轻人特有的“较真”和急于表现“忠直”。
他放下奏疏,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强抢民女”……朱翊钧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李如松有些小题大做。
驻朝明军,肩负着整训朝鲜军队、震慑倭寇、乃至必要时直接掌控朝鲜的重任。
没有点跋扈之气,没有点超然的特权,如何能让那些首鼠两端的朝鲜两班贵族真正敬畏?
又如何能确保天朝的命令在藩属之地畅行无阻?
朱翊钧深知,要让一支强大的驻外军队真正发挥威慑和控制作用,有时就需要这种“特权”的光环。
只要不闹得民怨沸腾、动摇国本,只要不触及底线,比如试图废立朝鲜国王,些许“滋扰”,些许“跋扈”,甚至“强抢民女”这种恶劣行径,在帝王权衡利弊的天平上,都不过是维持统治必要的、可以容忍的代价。
后世驻朝美军如何行事,不也是类似道理。
天朝上国的威严,有时就是靠这种“不讲理”来维持的。
李成梁老成持重,深谙此道,对部下的一些行为有所约束,但也绝不会真正伤筋动骨地去“严加管束”,寒了将士的心。
朱翊钧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两份奏疏上。
他拿起朱笔,在李如松那份奏疏末尾空白处,从容地批了两个字:
“朕,知矣。”
笔锋圆润流畅,透着一种了然于胸、尽在掌握的从容。
窗外,一根承不住重压的冰凌,“啪”地一声断裂,坠落在汉白玉的石阶上,摔得粉碎。
这小小的插曲,如同朝鲜的“小事”,并未在帝王心中激起半分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