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下去传旨,着礼部议涂泽民谥号。
而朱翊钧在万寿宫中待了许久,也思考了许久。
他知道涂泽民去世的消息一旦传开。
这个巡抚的位置,定是有很多人想上去干一干。
而此时的朱翊钧,心中也有了人选。
礼部知道涂泽民去世的消息后不久,整个朝堂上上下下也都知道浙江官场的这次震动。
大明开海国策。
覆盖整个沿海地区。
山东,南直隶,浙江,福建,两广……就连是辽东的港口也开始大规模利用,运送粮食衣物等……
但在整个布局方面,浙江算是其核心区域。
而作为浙江巡抚,一直都是朝堂开海系中的头头,在整个政治势力中话语权最重。
虽然开海系,在京师中的影响力,与此时势力最为庞大的内政改革派,相差甚远。
可在地方,在天子的心中,那还是占据相当高的地位,比此时渐渐兴起乡党势力强大了不少。
最为重要的是,这个职务经手的银钱数目,可是能跟户部尚书相媲美的。
如果从后世大才,推断出来的职务含金量上来说。
此时的浙江巡抚算是东南半壁的户部尚书,并且还离皇帝远……
在朱翊钧接到浙江奏书的次日。
礼部尚书张四维前往乾清宫奏陈。
拟定六个谥号,供天子择选。
襄惠,襄敏,以及襄烈。
上谥三个。
中下谥号也有三个。
朱翊钧拍板定下了襄惠的谥号给与涂泽民。
虽然昨日,他把话说到了那个地步。
但在择选谥号的时候,还是多少有些不忍心。
襄惠。
“‘甲胄有劳曰襄’…”
朱翊钧的声音低沉平缓,在空旷的殿宇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响,听不出喜怒。
“开海禁,通商路,算得上为朝廷披荆斩棘,甲胄劳形了。嗯…再加个‘惠’字吧,‘柔质慈民曰惠’。他涂泽民在浙江,总归…也算做过些安抚地方的事。就定‘襄惠’。”
“陛下圣明。‘襄惠’二字,公允中正,恰如其分,臣等拜服。” 张四维立刻躬身,语带恭敬。
谥号定下,尘埃落定,涂泽民盖棺论定,身后哀荣也算有了着落。
乾清宫再次陷入沉寂。
朱翊钧随手从御案一角的青玉笔山上拿起一本奏折,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似乎已无意再谈此事。
然而,张四维并未如常告退。
他依旧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只是那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又松开。
朱翊钧翻动奏折的手微微一顿。
他并未抬头,视线依旧落在纸页上,声音却比刚才更淡了一分,仿佛随口一问,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张爱卿,还有未尽之言?”
张四维仿佛就在等这一句。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半步,拱手,声音刻意保持着平稳,却比方才奏对谥号时多了几分沉甸与试探:“陛下明鉴。涂巡抚…襄惠公不幸薨逝,臣等痛惜。然…浙江开海,乃朝廷经略东南之重器,宁波港岁入数百万,实乃国之大计……”
“如今主事者遽然离世,千头万绪,皆需能臣速往料理,以免生变,致朝廷心血付诸东流。今日谥号既已议定,襄惠公身后事毕,臣斗胆恳请陛下,不如…召阁部诸公入宫,共议这浙江巡抚继任人选……”
“国事为重,早定则早安心啊。”
他一口气说完,目光低垂,落在御案前光洁的地板上,等待着天子的回应。
朱翊钧的目光终于从奏折上抬了起来。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向张四维。
暮色四合,烛火未燃,光线愈发昏暗。
皇帝的脸庞在阴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晰。
他的唇角,甚至微微向上牵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乍一看去,竟似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也是这个笑容,让张四维有了敢往下说的勇气。
“哦?” 朱翊钧的声音里似乎也染上了这点笑意,听起来颇为平和。
“张爱卿思虑周详,一心为国。既已说到此处…”
说话间,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御案上,十指交叉,那姿态竟显出几分闲适。
“想必爱卿心中,已有人选了吧?”
张四维心头一松,只觉天子果然从善如流。
他并未察觉到那笑意背后的冰寒,只当是天子认可了自己的提议,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积极:“陛下圣明烛照!臣…臣确有一人,思之再三,或可胜任此东南重责!”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举荐贤才的光彩。
“准奏。”
“现任山东布政使司左参政,提督登莱海防、兼理开海事宜的宋应昌宋大人!宋大人乃嘉靖三十八年恩科进士,久在山东,于开海事体,熟稔在心……”
“登州港在其督理之下,虽规模不及宁波,然井井有条,岁入亦颇可观,足见其才干干练,老成持重……”
“宋应昌?”
“对,陛下,就是宋应昌。”
“爱卿是不是少说一句。”
“他籍贯山西,与你有同乡之谊,其为人臣非常熟悉,清廉勤勉,实乃不可多得之良才……”
说着这话时,朱翊钧身体缓缓靠回,交叉的十指松开,右手随意地拿起御案上一方温润的羊脂玉镇纸,在掌心无意识地摩挲着,目光却依旧钉在张四维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玩味。
“张爱卿为国举才,真是…不遗余力啊。”
朱翊钧的声音依旧不高,语速也未见加快,只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砸在地上带着清晰的回响。
听到这里,张四维已经慌了。
他明显感觉出来陛下的不满。
宋应昌是那么多开海系官员中,唯一一个山西籍贯,又与张四维交好的官员。
这个,朱翊钧是清清楚楚的。
“前番你举荐的那个浙江布政使李崇德,朕记得也是你力保,说他‘精明强干,可当大任’。结果呢?到了地方,不思报效朝廷,不思造福一方,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争权夺利,怎么攀附钻营!闹得乌烟瘴气,如今还在牢里呢,你现在又在跟朕举荐人才……”
“你啊,还真是一个热心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