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混沌海已有八年时间,杨暮客已经修持来至四返阶段。
紫寿面色堆笑催他离去。杨暮客嘀嘀咕咕,早些年他要走,偏不让他走,如今他想继续夯实功法,却又不叫他留。
“师兄,我忽然觉着。虾邪并非当真蠢笨。而是真灵已经不在此间,好像去往别处。这事儿诸位不曾担心吗?”
紫寿呵呵一笑,“何必担忧?若它们已经界外享乐去也,此间遗留不过都是渣滓,不足为虑。若是它们有意归来。凭此等穿梭世界的本领,我等又能如何?你啊……莫要庸人自扰!”
杨暮客不满道,“当真就一点儿不惧?”
紫寿面色如常,低头思忖片刻,“这样与你说罢……若虾元当真有什么大事件,那也是弄懂元胎疑云之后方可有为。眼光长远,固然是好事。但好高骛远,失了平常心……莫要犯了淫思之戒,这无妄多虑不该你操心。你先把当下的事情做好,数万年前上清门谁人能喊出物我齐平?如今你开口说得,亦该如此做得。”
“师兄教训的是。这群虾邪啊,可怜……师弟不留,去也!”
府丽领着杨暮客先一步从混沌海中心离开。紫寿还要留下进行大阵的收尾活计,想来亦是还要有些日子。
如今海下地脉稳定,混沌海虽然依旧充满了混沌之炁,却不似早年间那般暴烈。
三丈外不见人影,灵觉出不得一厘。
此方天地,唯有修持《上清太一观想长生法》开启天眼,方能得见真相。
地脉稳定,归云留下的大阵也再无金光四射。于是乎便要叫杨暮客给府丽真人引路。
俩人携手驾云飞驰。
那些虾邪见着二人,都匆忙躲避。并非是惧了府丽真人,而是那小道士仿若它们天敌一般,物性相克。杨暮客如今混元法已经修至大成。
挥手之间,太极图如墨白相间涌动,变化万千。时而是四象太极,时而是四季太极,步履间还要化作阴阳太极……
来时他要掐诀推动阴阳图开路,但此时那些混沌之炁自然给他让开通道。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杨暮客,此时已经专克这混沌。一招一式,自在得心。天地太初,始分阴阳。混沌,便是玄黄,是鸿蒙。
他如今已经不需要酝酿那一口玄黄之炁吒出惊雷。
不远处一些海中寻宝的小门弟子遇见危险,杨暮客拉住府丽。
“师侄儿稍候,且帮他一帮……”
杨暮客握五雷法,口念阳雷敕令。轰隆一声金雷从天而落,直穿海底。那阳雷已经化作了一缕光,噼啪电得一个失了智的邪鬼浑身酥麻。
邪鬼的一身阴气开始泄漏,给了那小门弟子仓皇逃窜的机会。
而这一幕太远了,府丽不知发生甚事。只是看紫明师叔捏了个雷咒。好生威武。
“可是该走了?”
“走走走……有有有!”杨暮客笑呵呵跟府丽真人打趣着。
二人便这么从容地飞入混沌海边缘之地。
混沌海物产丰饶。多冶金矿材,多生灵骸骨。莫说数年,便是再有个千年万年,也开垦不干净。这些事情自然轮不到高门来做。术业有专攻,哪怕众多高门看着眼馋,亦是无暇他顾。
中州地动,灵土神州一直清修的东岳门亦是出山了。辅天道宗平整地脉,维持陆桥。
大海茫茫,府丽真人此番飞得不快。因在混沌海中,她也只是靠着丹药维持境界,已经很久不曾纳炁。阳神真人积累不足,海面上不定炁脉她又嫌弃驳杂。所以归时路比来时要久。
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一瓶丹药。看着打坐恢复的府丽说着,“抠抠搜搜,不就是丹药。给你!”
府丽翻个白眼,“师叔的丹药固然是好,但不合我用。我本就是医者,自然要自己炼制。归裳师祖的药,与徒儿不合用。您还是收好吧。”
俩人路上偶尔拌嘴,一路飞回万泽大洲。
临了陆地,府丽真人寻了一个山头,一跃而起。玄黑道袍猎猎作响,飞至云头引导炁脉走向……驳杂尽祛。
只见府丽真人操控服食法,吞噬天地灵炁。
杨暮客撒丫子就跑,这么猛!好悬给他掀翻到数十里外去。
这番吞噬天地灵炁,引动天象变化。数个宗门明白,是上清门的弟子归来。不必问,定然是真人……从北而归的真人,定然自混沌海而归。而驻扎在混沌海外岛屿的那些证真弟子,不必有如此大的声响。所以明眼人都知是紫明归来了,那位护送他的真人此时正在调息。
杨暮客在山脚下抬头望,看着一个樵夫走过。他捏了一个障眼法,帮他遮住了头上的风雨。
天地乾清之气被府丽纳取,山林外风云变幻。雷雨交加。
这春雷一响,便是生机盎然。
杨暮客脚踩大地,搬运混元法,木性生发。此地被抽干的灵炁,也不至于生了灾劫。
庚辰年季春,杨暮客和府丽回到上清门。
门中好生冷清,人都不在。紫乾拉着杨暮客屋中叙话,府丽便在外面候着。稍等要去后山归裳那处复命。
“师弟,此番你若再下山寻缘。要小心行事……”
杨暮客听掌门师兄这话不明所以,“师弟何时不曾小心行事了?”
紫乾笑吟吟地说,“你贵为上清门观星一脉长老,如今可万万不能恣意妄为呵。如你过往那般,要一个体面。当当今的体面,要大度!明白了吗?”
杨暮客摇头,“不明白……”
紫乾哼了一声,“揣着明白装糊涂。你那招惹是非的本事,谁人不晓得?你总是求事儿后体面,为兄把话撂下!你如今事前就要体面!否则丢了我上清门的人,为兄便要宗法伺候!”
杨暮客一咧嘴,“师弟明白……那此间无事师弟便先告退。师兄你忙……”
紫乾冷眼看着他,“你这饵,如今还没钓上大鱼呢。万万可不能被人吞咯。”
杨暮客嗖地一声钻出门外,拉起府丽就跑。
他生怕紫乾再给他找事儿做,把他憋在某个地方,没了自在。身为重饵,自然要有身为质子的豁达。
若是按照紫晴那路子,他现在就该下山了。把当初与他论道的因果尽数了结一遍。
跟福汇真人小试牛刀的斗法一场。杨暮客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便是斗法和道争不在法力多寡,更不在境界高低。而在大势孰强孰弱。在他眼中,如今的小门真人已经都是水包,他尽可化作一根针去戳破他们。
拉着府丽来至归裳山中,俩人恭恭敬敬给归裳太上长老揖礼。
归裳着云锦衣裳,因他二人归来还特意打扮一番。屋中三人天伦之乐,不必多言。待到言尽,归裳赐给府丽些许草药,让她去自行炼丹。
府丽离去,屋中归裳盯着杨暮客。
看得杨暮客发毛……
“师叔,这般看徒儿作甚?”
归裳轻抚膝盖,“观九幽了?”
杨暮客点头,“头一阵子,耳畔闲言碎语不停。后来渐渐就没有了。尤其是和府丽师侄儿一块儿,它们似是更消停了。”
归裳招招手,让他挨近些。
“好师侄……这次证真大劫来得时候,要小心应付。不要学你紫晴师兄。”
杨暮客一哆嗦,“您说……大劫?我才四返呢,早着呢……”
归裳看着杨暮客就好像想到了当年紫晴证真,出阴神未果。她恨自己医术不够,保不下紫晴的灵性,堕落入邪,一分为二……
她叹了口气,“你这人……尽是做些蠢事儿。因你而死的人那么多……小心。小心些。若挨不住,就来找我。我这护着你,听见没?若有不对,马上就回来!万不能逞强!”
杨暮客挨着归裳,心底发毛,“您就吓唬徒儿吧。我道心坚定……”
归裳推他出门,没再说什么。就怕道心坚定啊……死心眼儿……钻牛角尖儿,没人救得了。但劝了更是无用,只能看他自己如何。
杨暮客从归裳屋中出来,手掌一挥,钻进了观星一脉的书房中。
似是因归裳之言,证真之劫当真来了。
莫名的风不知从哪儿吹来,吹着他的神魂。
书房里挤满了人。一个个鬼影,有些冷冷地看着他,有些好奇地盯着那些书籍。
“我上清门观星一脉神圣之地,尔等现身作甚?”
杨暮客一声呵斥,那些人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他。从最初手刃的十二个筑基修士,到后面杀掉的妖邪,还有那些论道自戮之人……
朱寿愈亦在其中。
杨暮客瞧见朱寿愈,反而心安。因为此女的魂魄已经被麒麟元灵大神收走。怎么可能出现在此地。定然是自己的心劫作怪。继而手掐真阳诀,屋中瞬间炽热无比,以他为中心,剧烈的阳气往外释放。非但伤不到这些鬼祟之物,反而让他们越加清晰。
此招无用,那便小心应付!
他似个无事儿之人,拿起那些命修修身的道经开始观读起来。
朱寿愈的小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郎君何故如此冷清?你忘了吗?我言说要化作你的劫数……我如约来了。你却不曾理会。物我有情,物我齐平。你上清门道人,便这般无趣么?何有情?何齐平?”
杨暮客抿嘴不应声,只是默默观书。
那凉凉的清风,带着糖果的馨香。朱寿愈好似是真的存在一般……
九幽之风从地底吹来,一路竟然吹到了上清门后山。
归裳屋中睁眼,细指轻弹,那邪风被弹走了。
杨暮客定下心神,看了会儿书。将青木门的修身宝经看了一遍又一遍,运行了一周天木性生发。
消耗的元阳尽数补足,瞥了一眼那些鬼影。那些鬼影诡异地笑着回看他。
朱寿愈从椅子上起身,似是这屋中女主人。
“哟。道爷看完了?那咱们是不是该歇息了?”
杨暮客终于忍不住说话道,“你已经去中州往生了。且贫道从未在意过你。”
朱寿愈哈哈大笑,“你在不在意又如何?我妹妹如今做了朱颜国的圣人。”
等等?
杨暮客当下背脊发凉,朱语仙登基了?那朱捷呢?朱颜国的事情他还不晓得,这鬼影是怎么知道的?
朱寿愈身影变幻,两三步时隐时现来至杨暮客身旁。
“上人……你修物我有情,物我齐平。又何故对我如此无情……便是不喜本宫主,也不该任由我那样死去啊。您啊,坏得很呢。”
杨暮客并剑指,按住自己灵台。沉入心湖观内景。
心湖中大树郁郁葱葱,远处已经有山峦层峦叠嶂。这便是他未来搭建洞天的情景。许是要在这湖畔依靠山坳修筑一座宫殿,寄托阳神之用。
而那些鬼影也在心湖中来回走动。
朱寿愈嘻嘻一笑,“哟。这便是你紫明上人的内景?今儿个可真让奴开眼了。我这凡人竟然也能观到神仙居所……这一辈子,值了。”
杨暮客牙齿打颤,他终于意识到为何归裳师叔如此谨慎。
不对。不对。朱寿愈此女他从不曾在意过……此女娇生惯养,性格偏执。是个不可救药的歹性子,这等刁蛮之人便是死了活该。又如何能化作他的证真外邪?
他努力地想要把这一切归为幻象。
但朱寿愈靠在他的怀里,那冰凉的触感。杨暮客明白,这不是幻象。
他默默问道,“你究竟有什么遗愿不曾完成?”
“我?”朱寿愈在杨暮客的怀中抬头看他,“您为何不问问他们?”
好多人杨暮客都不记得名字了,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那个名叫震伦的道士。是明德八卦宫的弟子。
震伦因杨暮客的注视主动上前,“上人……主母……”
杨暮客一声怒喝,“甚主母!贫道和此女没有半分关系……”
震伦怯怯地说,“此女是我等主母,并非是因上人而呼。”
杨暮客闭眼深呼吸,“你究竟有什么遗愿未了?”
震伦眨眨眼,“晚辈生前身患绝症,宫中师傅言说会留下我的名号,等我真灵归天之后,努力引导我宿慧降临。晚辈希望您能去宫中问问我师傅……晚辈还要等多久?”
杨暮客哆哆嗦嗦地问他,“你有绝症?论道之时为何不说?”
震伦羞赧道,“说了后,怕上人手下留情。没死在您手里,晚辈当真是亏得很,没沾染您的大气运,往生不知要等多久才能再启宿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