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于海棠发间那支随着灵风轻颤的银蝶发簪,炭盆里迸出的火星溅在袖口都未察觉,声音里裹着三分嗔怪七分无奈:
\"说什么傻话呢海棠,\"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粗瓷杯沿的豁口。
\"难不成这空间还能把你困一辈子?到底为啥不想出去?\"
于海棠用银簪拨弄着鬓边碎发,火光在她瞳仁里碎成金箔,忽然嗤笑一声屈指一弹,案几上的陶壶便自行倾出热茶:
\"出去做什么?看村头大娘拿纳鞋底的眼神剜我脊梁骨吗?\"
她歪头看向窗棂上的冰花,发簪银铃轻晃出细碎声响。
\"上以在磨坊试唱新学的山调,王屠户家婆娘指着我跟旁人说'女娃家不在家纳鞋底,瞎唱些没正经的'。\"
铜盆里的炭火烧得更旺,映得她腕间红绳编的笛穗明明灭灭。
这姑娘打小就喜欢文艺,跟着戏班跑江湖的爹学过几段曲,偏生又爱爬树掏鸟窝学雀儿叫,村人都说她\"不像个姑娘家\"。
此刻她蜷起腿把下巴搁在膝头,棉鞋尖蹭着炭盆边缘的黑灰:
\"我想在打谷场跳云手翻身,想拿桑木扁担当马鞭唱《穆桂英挂帅》,可河边洗衣裳,李嫂子她们扎堆唠嗑,说'谁家好姑娘整天疯跑'。\"
茶雾氤氲中,她忽然从怀里掏出块磨得发亮的桦树皮,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戏台子:
\"你瞧这后台我都设计好了,左边放戏服右边搁锣鼓,要是能在戏台子顶梁雕个凤凰......\"
话音未落又把桦树皮塞进袖筒,嘴角牵起抹自嘲的笑。
\"可出去就得听人说'姑娘家学唱戏是学坏',与其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异类',不如在这空间里清净。\"
她忽然跳起来掀开东厢房布帘,里面堆着半人高的草药和染缸,墙角立着捆扎好的扫帚:
\"你看这薄荷是我春天种的,染布的栀子果是后山摘的,编扫帚的高粱秆还是你帮我扛回来的——\"
指尖抚过窗台上晒着的野菊,声音突然轻下来。
\"外面有的我都能自己挣,外面没有的你也会给我的......\"
她指向房梁下挂着的、用彩线绑着的鸟哨。
\"我这鸟哨能吹出七种雀儿叫,出去了谁会听我瞎鼓捣这些?\"
王建国看着她眼尾未干的水光,忽然想起去年秋收,这丫头蹲在打谷场边拿谷穗编蚂蚱,被路过的婶子笑\"多大了还玩这个\",当时她把蚂蚱往他手里一塞,扭头就往山里跑。
此刻炭盆里的火光照着她鼻尖的细汗,那支银蝶发簪在发间微微颤动,像只想要振翅的蝶。
\"傻丫头,\"
他把搪瓷杯往桌上一放,茶渍溅在刻着棋盘的桌面上。
\"你忘了去年庙会,戏班子里的红绫姐怎么说的?她说你嗓子亮得能顶俩戏班子。\"
见她低头绞着裙角不吭声,又放柔了声音。
\"明儿我帮你把东厢房清出来,就做你的戏台子,等开春了咱去镇上扯块红绸子当幕布......\"
于海棠猛地抬头,发簪银铃\"叮\"地一响,眼里的光比炭盆火还亮:
\"真的?
他蹲下身拨弄着炭盆里的火星,直到烧红的炭块翻出灰面,才抬眼看向于海棠发间那支随着呼吸轻颤的银蝶发簪。
北大荒的夜风卷着雪沫扑在窗纸上,他却忽然笑起来,声音比炭火烧得还暖:
\"海棠啊,你当这黑土地跟四九城的胡同一样吗?\"
于海棠攥着辫梢的手松了松,银簪在火光下泛着柔光。
她记得初到北大荒时,看见妇女们扛着锄头跟男人一样下地,听见队长说\"挣工分不分男女\",可心里那道在四九城被戳脊梁骨的疤还没好利索。
此刻王建国用树棍拨着炭灰,画出个歪歪扭扭的人形:
\"你瞧昨儿送粮的张大姐,人家能一手扶犁一手扬鞭,队里谁不说她是'铁姑娘'?”
“还有卫生所的李大夫,背着药箱翻山越岭给人接生,孩子们都叫她'活菩萨'。\"
炭盆爆出声响,他忽然抓起于海棠搁在膝头的手,指尖划过她掌心磨出的薄茧——那是前几日帮老乡编筐磨出来的。
\"这儿的人不看你是姑娘还是小子,只看你能不能扛事。\"
他指着窗外茫茫雪地。
\"上个月暴风雪封山,你带着妇女们熬了三夜姜汤,手都烫出泡了,老周头至今见人就夸'于家丫头比暖炕还热乎'。\"
于海棠的睫毛突然颤了颤,想起上次给知青点唱《绣金匾》,赵秀才红着脸说\"从没听过这么清亮的嗓子\"。
王建国却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块红绸子,边角还带着线头:
\"这是供销社张姐给的,她说你要是想跳舞,明儿就帮你缝个腰鼓。\"
红绸子在炭光下像团火,映得她鼻尖沁出细汗。
\"可......可我想在打谷场唱戏,他们不会觉得我疯吗?\"
她终于小声问,指甲抠着板凳上的木纹。王建国却哈哈大笑,震得梁上挂的玉米棒子直晃:
\"疯?去年秋收大会,老李家小子扮丑角逗乐,大伙儿笑得直拍大腿。你要是唱《穆桂英》,我第一个帮你搬桌子当戏台!\"
他忽然站起身,把红绸子往于海棠手里一塞,指着东厢房的草垛:
\"明儿咱就把这堆草挪走,砌个半人高的土台子,你看是要画凤凰还是雕牡丹?\"
于海棠捏着红绸子的手在发抖,想起四九城胡同里那些\"姑娘家要文静\"的念叨。
再看看眼前这人眼里的认真,突然\"噗嗤\"笑出来,银簪上的铃铛响成一串。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炭盆里,映得满室红光。
于海棠把红绸子系在腕上,忽然跳起来比划了个云手,辫梢扫过陶壶惊起一片茶雾。
王建国看着她在光影里旋转的影子,忽然觉得这北大荒的土坯房,比四九城的戏园子更像个家。
因为在这里,姑娘家的梦不会被说成\"异类\",只会像黑土地里的种子,想怎么长就怎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