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师父要辞官?”
章雪鸣惊讶地微微瞪大了眼睛,感觉太不真实了。
“不能吧。白水镇玄蜂袭击案一出,妖兽现世的事就有了实证。我师父他不想找机会一展所长,扬裴家威名了?”
就她那位师父,前面几十年连妖兽的毛毛都没见着一根,还能日日在家勤练不辍兼激娃,在崇武营忍受同僚排挤,一丝不苟地训练属下……
这么多年的辛苦和坚持,当真说放弃就放弃了?
这不合理!
话出口,章雪鸣想起总领崇武营的那位林老将军好像病了快两个月了,眼珠一转:“该不会是林老将军不好了?”
虽说这林老将军不是什么好上司,哪个下属能干就能者多劳、哪个下属老实就一味委屈对方来息事宁人……
但,这人心不算黑,手不够狠,做事尚有底线,从来没有因为看谁不顺眼就把谁往死里整,非得把人弄出崇武营才肯罢休的。
换一个上司,如裴父这种表里如一、克己复礼、不肯随大流,连跟上司说几句好话都嫌违心的人处境就会好了?
未必。
“裴兄说,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了。”堂庭叹了口气。
果然。章雪鸣挑了挑眉,眼眸深处闪过一抹暗色:“如此看来,师父他许是已经知道继任者是谁了。”
而且对方人品作风过于糟糕,连裴父那种倔牛都知难而退了。
卓翼宸心念电转,想起方才章雪鸣跟他分享过的某个小道消息,忍不住皱眉:“莫非是前个月刚从冀州回天都述职的那位吴言吴将军?”
一时间,乘黄和堂庭都有种仿佛回到了过去,跟那对敏锐善思的妖侣在议事的恍惚感。
乘黄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目光从章雪鸣和卓翼宸那两张尚显稚嫩的脸上滑过,带着一丝隐晦的怀念:“不出意外,就是那个人了。”
那位吴言将军在冀州风评如何,她们不知道。
但,看他回到天都的第二天就求见向王,之后又频繁登门拜访,礼物一车一车地往向王府里送,就知道这人极擅钻营,在冀州军中没少捞油水。
崇武营落到这样一个人手里,未来成为横征暴敛的代名词指日可待。
堂庭望着章雪鸣,语气里透出一丝安慰之意:“你师父近日要带小婧去崇武营落实军籍的事……即便他退下来了,日后有小宇暗中照拂,小婧的日子应当不会太难过。”
章雪鸣和卓翼宸愕然地看向他:“什么?”
搞错没有?!
知道崇武营即将从泥坑升级成粪坑,不说赶紧把卧底的卓翼宇捞出来,还要把裴思婧往里送,这不是坑娃吗?
“裴家人在崇武营任职几代了,手底下有些人不是能说弃就弃的。”堂庭解释道。
裴家人是祖传的实心眼,不争功也不会坑手下,特别招没背景又不擅钻营的实心眼们喜欢。
卓翼宇在崇武营里投的是另一位副指挥使,立的人设还是跟家里闹翻了,不惜代价往上爬的。裴父又没有别的门路能把那些人安排妥当。
他要是不把裴思婧送进去接班,总领一换,那些只会闷头做事的兵丁早晚会被排挤得没有立足之地。
章雪鸣心知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垂眸沉默了一会儿,喝了口蜜水,低声道:“等师父不忙了,我再上门给师父请安。”
……
几日后,得到许可前往裴府的章雪鸣给裴父请过安后,直截了当地问道:“师父,您真的要离开崇武营?”
书案后的裴父抬眼一瞥这个得意弟子,眉宇舒缓,平时总是板着的脸此刻竟露出几分和蔼:“不是要,是已经辞官了。”
他负责的事务并不多,短短两日就已交接完毕。
名义上到本月月末他才能脱离崇武营,实际上他已经不用再去崇武营露面,现在随时可以闭关冲击先天境。
若是顺利,晋入先天境后,他再在天都逗留一两年,然后就出去游历四方,择一个合适的宗门拜入,继续修炼。
他也不是不担心自家儿女,但……
裴父垂下眼帘,眸中浮起一抹郁色。
好在他收了章雪鸣这么个关门弟子,又暗中帮卓翼宇在崇武营站稳了脚跟,与章、卓两家交情不浅。不怕他走后,那两家人不帮忙看顾他的一双儿女。
章雪鸣看了一眼坐在她对面的裴思婧,见她不像是知道内情的,又继续问裴父:“那师父为何还急着让师姐进崇武营?”
裴思婧也想知道原因。
她们刚从白水镇回来的第二日,裴父就领着裴思婧去崇武营入了军籍,安排了两支小队给她带,一共二十人。
大家都以为他要趁着总领崇武营的林老将军卧病在床,把女儿弄进来,搞上阵父女兵,从另一位副指挥使手里抢回一些权力来。
没想到他紧接着就递上了辞官折子。
别说崇武营的人懵了,裴思婧也挺懵的,感觉像是亲爹抽风,把她哄进坑里,自己跳出去了。
裴父抬眼时,眸中已不见郁色。他试探地反问道:“堂庭兄没告知你?”
章雪鸣盯着他的脸,将堂庭说的那番话复述一遍,然后问他:“就这些?”
裴父放心了,点头道:“就这些。”
章雪鸣已经从他的微表情里确定另有内情,表面上有点丧气地别过脸去:“行吧,师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心里打算好了,一会儿找个空当再单独来找师父问清楚。
裴父跟章雪鸣打了几年交道,知道这小徒弟的好奇心究竟有多重,暗暗庆幸自己得了堂庭的提醒,早早做好了准备。
他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叫来管家,当着四个少年的面利索地将裴家的财产提前分好,立下字据,就连卓翼宸都得了几本裴家收藏的剑谱和一些记录了别家的除妖手段的书籍。
章雪鸣等人遭裴父这一出打得措手不及、晕头转向,糊里糊涂就被他糊弄过去了。
她们前脚刚离开正院,裴父就对着管家一通吩咐,继而揣着前几日蜚送他的几瓶用祝余草炼制的辟谷丹,施施然进了闭关用的密室里,打定主意不晋阶就不出来了。
密室的铁门一合拢,他便忍不住翘了翘嘴角,旋即却又低低地叹了口气。
若是时间允许、情况允许,他也不想如此匆忙行事。
若是真正的理由没那么难以启齿,他也不会对小辈们避而不谈——
前不久,缉妖司统领卓凌浩突然带着二十人的队伍赶往白水镇,临走时托人给他递信,说白水镇遭遇玄蜂袭击,章雪鸣她们四个安然无恙,让他不必担心。
可他哪里能不担心?
连着几日白天浑浑噩噩,夜里辗转难眠,直到章家有准信送回告知他回程的日子,他才有心情思考其他。
他记起离上次去探望缠绵病榻的老上司已经快半个月了,近来又隐约听到风声说总领崇武营的将军要换人了,便带着礼品去林府看望林老将军。
他是崇武营里唯一一个隔上一段时间就会来林府的人,病骨支离的老人误会了他眼眶下的青黑和言行间流露出的不安,难得动了恻隐之心。
老人知道他脑子有点轴,直白地提点他:“行远啊,趁那吴言小儿还没上任,你尽快辞官吧。老夫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你不要犯倔,要听劝,那人可没有老夫这等容人之量……”
“吴言早早就投在了向王麾下。自去了冀州军中,每年四时八节都有大批孝敬送进王府,据说行事手段阴狠毒辣,可胜在事情办得漂亮,所以很得向王的看重……”
“老夫曾听闻,他尤其不喜不顺从、不懂奉承他的下属,动辄就以‘冒犯上官’的罪名当众折辱人。若是对方‘屡教不改’,甚至会遭遇‘意外’……”
“行远啊,你正直过头又不会说话,偏还占了一个副指挥使的位置。在吴言那种人眼里,你这样的就是他上任立威最好的对象。”
“有章家人在,他不敢伤你性命,但你都这把年纪了,叫个小辈折腾得颜面扫地,你甘心吗?”
“你若担心你走了,你手底下那二十来个跟你一个脾性的倔驴会没着落,就让你闺女进营里做个小什长,把他们拢到手底下管着。”
“你女儿有能力、有底蕴、有靠山、有帮手,但职位不高,不必跟上官直接接触。下面的不敢冒犯她,上面的不会嫌她扎眼,她就能得安稳……”
“至于以后,只要她能管住眼睛、嘴巴和自己的心,甭管瞧见什么不顺眼的、想不通的事,都别去掺和、别去探究,就不会惹来大麻烦。”
“对了,老夫记得你还有个年纪不大的儿子?女儿进了崇武营了,儿子就别往里送了,让他跟着你那个关门弟子在外头混着吧。也好时时提醒某些人,别当章家人懒得理会就行事放肆。”……